第一節熱症疑雲
長平戰場的雨,下得纏綿又歹毒,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紮進人的骨頭縫裡。臨時診療帳篷是用破軍毯和斷矛杆搭的,四處漏風,穿堂風卷著帳外的血泥味、腐爛氣息和雨水的腥氣,直往人鼻孔裡鑽,嗆得人喉嚨發緊,像塞了團浸了油的棉絮。
帳內,發黴的草席上擠滿了發熱的趙軍士兵,他們蜷縮著,臉色潮紅得像熟透的柿子,嘴唇卻乾裂起皮,爆起的白皮間滲著血絲。有人不住地咳嗽,胸腔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像破舊的風箱;更多人則趴在草席邊嘔吐,酸腐的穢物混著沒消化的粗糧,在地上積了一灘灘,與草席的黴味、草藥的苦味攪在一起,形成一種讓人窒息的惡臭,連最耐臟的蒼蠅都繞著飛。
林越蹲在一個年輕士兵麵前,指尖搭在他的腕脈上。雨絲從頭頂的破洞漏下來,打在他的舊皮甲上,冰涼的觸感順著脊梁骨往下竄,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覺到病兵脈搏的躁動——快,而且亂,像受驚的兔子在亂撞,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微弱的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掉。
在他的腦海裡,這觸感自動轉化成一幅波形圖:扁鵲教他切脈時,曾用手指在他手腕上模擬過正常脈波,那是平緩的起伏線,像風吹過麥田的弧度,沉穩而有力;而眼前這病兵的脈波,卻像被狂風撕扯過的布條,呈鋸齒般雜亂,每一次跳動都急促而無力,與他們胸腔裡發出的“呼哧”聲、喉嚨裡的乾嘔聲完美重合,織成一張絕望的網。
“眼睛。”林越輕聲說,抬手撥開病兵汗濕的劉海。病兵的眼結膜充血,布滿了細密的紅血絲,像被人撒了一把紅胡椒麵,連眼白都染成了淡粉色。這不是瘧疾的典型症狀,扁鵲的醫案裡寫過,瘧疾多是周期性發熱,且結膜不會紅得這麼嚇人,更像是“邪入胃腸,濕熱上湧”。
“還不是瘴氣鬨的!”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進沸水裡。林越回頭,見胡郎中拄著根藥杵,慢悠悠地走過來。胡郎中是趙軍裡的老軍醫,留著山羊胡,下巴上的胡子沾著草藥渣,據說師從某個隱居的老神仙,最信“瘴氣致病”的說法,藥箱裡常年備著驅瘴湯的方子。
“胡郎中。”林越站起身,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往下滴,在胸前的舊皮甲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濕痕,“這些士兵的症狀不太像瘴氣。瘴氣多犯肺,會咳嗽喘促,痰涎壅盛,他們卻多是嘔吐,且眼結膜充血明顯,更像是……”他頓了頓,把“水源汙染”幾個字咽了回去,換成更易理解的說法,“像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傷了腸胃。”
胡郎中“嗤”了一聲,藥杵在地上磕出火星,濺在發黴的草席上:“年輕人懂什麼!這連綿陰雨,地氣上湧,沼澤裡的穢氣蒸騰,不是瘴氣是什麼?去年秋天那場疫病,不也是這樣?喝兩副驅瘴湯就好了。”他指了指角落裡熬著的藥鍋,黑乎乎的藥湯冒著泡,散發著苦澀的氣味,像一鍋熬壞了的漿糊,“我已經讓人煎了驅瘴湯,每人一碗,保管藥到病除。”
一個剛喝了藥湯的士兵突然劇烈嘔吐起來,剛灌進去的藥湯混著酸水噴了一地,氣味更加難聞。他虛弱地擺手,手腕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起:“沒用……喝了更吐……胃裡像被火燒……”
胡郎中的臉色沉了沉,山羊胡氣得直抖,像隻炸毛的貓:“良藥苦口!病來如山倒,哪有喝一碗就好的道理?”他轉向其他士兵,聲音提高了八度,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都給我喝!誰不喝,就是違抗軍令!軍法處置!”
士兵們麵麵相覷,看著那黑乎乎的藥湯,又看了看嘔吐不止的同伴,臉上滿是恐懼,卻沒人敢違抗。一個瘦小的士兵剛端起碗,手一抖,藥碗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噗通”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郎中饒命!我喝!我喝!”
林越的目光越過帳篷的破洞,望向遠處的河流。那條河是趙軍的主要水源,離營地不過半裡地。連日陰雨,河水早就漲了,渾濁得像一鍋攪渾的泥漿,水麵上漂浮著一層綠瑩瑩的泡沫,像肥皂水吹出來的泡泡,卻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比昨天更重了。
“胡郎中,”林越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堅持,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滴,“這些士兵發病集中在喝河水的群體,喝井水的小吏們幾乎沒發病。能不能先彆急著喝藥?我想先查查看他們的飲食,特彆是飲水來源。”
胡郎中的山羊胡翹得老高,像根豎起的針:“查什麼查?水不都是河裡挑的?難道還能是龍王爺下的毒?我看你就是年輕氣盛,想搶功!告訴你,這些兵蛋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第一個參你!”他轉身對煎藥的士兵喊道,“繼續灌!誰不喝,直接撬開嘴!”
林越沒再爭辯。他知道,跟固執的人講道理,就像對著石頭說話。他蹲下身,重新握住那個嘔吐士兵的手腕,指尖的脈波依舊雜亂如鋸齒。他忽然想起扁鵲處理軍中痢疾時說的“凡疫病群發,先查飲食水源,不可輕言瘴氣”,當時他還覺得老人太過謹慎,現在才明白,那是無數人命換來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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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帳篷裡的酸腐味越來越濃。胡郎中還在逼著士兵喝驅瘴湯,藥鍋咕嘟咕嘟地響,像在煮一鍋絕望。林越看著那些被迫仰頭灌藥的士兵,又看了看帳篷外那條渾濁的河流,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必須找到證據,不然這些士兵可能真的要被“瘴氣”和這碗沒用的藥湯一起斷送了性命。他的指尖在病兵的腕脈上輕輕按壓,仿佛能透過這雜亂的搏動,聽到無數生命在無聲呼救。
第二節木炭圖譜
雨勢稍歇,天邊透出一絲慘白的光,像病人臉上勉強擠出的氣色。林越找了塊相對乾燥的帳篷布,是從破口處剪下來的,邊緣還帶著撕裂的毛邊。他撿起一根燒黑的木炭頭,炭芯還帶著點餘溫,是從火塘裡剛扒出來的。
“這是乾嘛?畫鬼畫符嗎?”胡郎中抱著胳膊,站在一旁冷笑,山羊胡上沾著的草藥渣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他剛把最後一個病兵灌了藥,此刻正滿臉不悅地盯著林越,覺得這小子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嘩眾取寵。
林越沒理他,自顧自地在布上劃拉起來。木炭在粗糙的布麵上留下黑色的痕跡,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春蠶在啃桑葉。他先畫了三橫三豎,打了個九宮格,橫排用炭筆寫著“發熱度數”——他隻能憑手感估算,分成“微熱手觸不燙)”“中熱手觸發燙)”“高熱燙手)”三檔;豎排寫著“嘔吐次數”,從“0次”到“5次以上”;最右邊一欄,留著寫“飲水來源”。
“張三,發熱燙手高熱),嘔吐三次,喝的河水。”林越一邊問,一邊在對應的格子裡畫“正”字,筆畫用力,炭粉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撒了一層黑灰。他的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的胳膊上沾著泥點,是剛才扶病兵時蹭的,還有幾道被樹枝劃破的細小傷口。
一個負責記錄的年輕士兵湊過來,看得眼睛發直:“林越哥,你這法子……能看出啥?病就是病,畫這些格子有啥用?”
“看出誰更容易生病,生的病更重。”林越頭也不抬,又轉向下一個病兵,那士兵正趴在草席上乾嘔,胸口劇烈起伏,“李四,發熱中等手觸發燙),嘔吐兩次,喝的什麼水?”
“河……河裡的……”李四有氣無力地回答,嘴唇乾裂得像塊老樹皮,說話時嘴角扯得生疼,“井裡的水……早就被長官們分完了……我們這些大頭兵……隻能喝河裡的……”
胡郎中在旁邊嗤笑,藥杵在地上磕出“咚咚”的響,像敲著喪鐘:“故弄玄虛!生病就是命不好,撞上了瘴氣,跟喝什麼水有屁關係?我看你就是閒得慌,不如過來幫我熬藥!”
林越依舊沒接話,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塊帳篷布上。炭筆在布上移動,一個個“正”字漸漸填滿了格子。喝河水的士兵名字後麵,“高熱”和“多次嘔吐”的格子裡,“正”字堆得像小山;而少數幾個喝井水的病兵多是些小頭目),症狀明顯輕得多,有的甚至隻是微熱,沒嘔吐。
“有意思。”林越喃喃自語,指尖點在布上,“喝河水的,發病的有27個;喝井水的,發病的隻有9個。發病率差了三倍還多。”他忽然想起扁鵲教他整理醫案時說的“凡診病,需觀其群,辨其異,同症者,必尋其同因”,此刻這些數字,不正是在訴說那個“同因”嗎?
“巧合!都是巧合!”胡郎中跳腳,山羊胡氣得直抖,像被風吹亂的茅草,“那些喝井水的,體格壯!跟水沒關係!我當年在趙國軍營,喝河水的多了去了,也沒見這麼多人生病!”
“王老五體格壯吧?”林越抬頭,目光銳利如刀,掃過胡郎中,“他喝的河水,現在燒得人事不省,嘔吐物裡都帶血了。李七郎文弱得像個書生,喝的井水,現在還能自己走路。這也是巧合?”他指了指角落裡那個正靠著帳篷壁喝水的瘦小士兵,“他就是李七郎,昨天喝了半碗河水,吐了一次,今天改喝雨水沉澱的水,燒已經退了。”
胡郎中被噎得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像被炭火烤過的紅薯。他跺了跺腳,藥杵在地上磕出個小坑:“反正就是瘴氣!你這鬼畫符沒用!有這功夫,不如多采點驅瘴的草藥!”
林越沒跟他爭辯,隻是把木炭頭遞給旁邊的年輕士兵:“繼續記,新來一個記一個,千萬彆錯了。”他轉身走出帳篷,想去河邊看看。雨停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味,混雜著遠處傳來的腐臭味,像塊發了黴的肉。
他剛走到帳篷門口,就被胡郎中叫住了:“你去哪?”
“找證據。”林越的聲音飄回來,帶著雨水的濕氣和不容置疑的堅定,“證明不是瘴氣。”
帳篷外的泥地被踩得稀爛,深一腳淺一腳,像踩在爛泥塘裡。林越深吸一口氣,空氣裡除了雨水的腥氣,還隱約能聞到一絲河水裡特有的腐臭味,比昨天更重了。他的腳步很快,心裡的那個念頭越來越清晰:水源,一定是水源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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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帳篷時,林越的褲腿沾滿了泥,像綁了兩塊鉛。他走到“木炭圖譜”前,新的數據又填了不少,喝河水的病兵數量漲到了32個,喝井水的還是9個。差距越來越明顯,像一道鴻溝,橫亙在“瘴氣說”和“水源說”之間。
“你看這裡,”林越指著圖譜,對圍過來看熱鬨的士兵說,“喝河水的,嘔吐的比例特彆高,說明病邪可能在腸胃;喝井水的,嘔吐少,發熱也輕。這更像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而不是瘴氣。瘴氣哪會挑人喝水的地方?”
士兵們交頭接耳,看向胡郎中的眼神裡,多了些懷疑。有個老兵怯生生地說:“我昨天就覺得河水不對勁,漂著層綠沫子,聞著有點臭,像……像死魚的味……”
“胡說!”胡郎中厲聲打斷,山羊胡氣得豎了起來,“河水一直那樣!以前喝了也沒事,怎麼偏偏今天有事?就是瘴氣!你們彆聽這小子胡說八道!”他雖然嘴硬,心裡卻有點發虛,畢竟那圖譜上的“正”字,擺得明明白白,不像作假。
林越拿起木炭,在圖譜最下方畫了一條歪歪扭扭的河,旁邊打了個大大的問號。炭粉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撒了一層黑灰。他知道,這張簡陋的統計表,就是他現在最有力的武器,比任何華麗的理論都管用。扁鵲說過“醫者不爭口舌,爭實證”,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個能讓所有人閉嘴的實證。
夜幕降臨,帳篷裡點起了油燈,昏黃的光把“木炭圖譜”上的字跡照得格外清晰。那些密密麻麻的“正”字,像一群沉默的證人,無聲地訴說著真相。胡郎中不知什麼時候走了,藥鍋也熄了火,大概是覺得沒趣,又或許是心裡的那點堅持開始動搖了。
林越守在圖譜旁,時不時有士兵過來添新的記錄。他看著那些不斷增長的數字,心裡越來越確定:解決問題的關鍵,就在那條渾濁的河裡。他必須想辦法讓所有人相信,不然,這張圖譜上的“正”字,隻會越來越多,直到把整個帳篷都填滿,把所有鮮活的生命都吞噬。
第三節濁流溯源
天剛蒙蒙亮,林越就揣了塊乾硬的麥餅,帶著兩個願意幫忙的士兵,往河邊走去。露水打在草葉上,晶瑩剔透,像撒了一地碎鑽,卻掩不住草葉下的泥濘和腐臭。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腥氣,比在營地裡聞到的更刺鼻。
“林越哥,真要去啊?胡郎中說了,去了也是白去,還可能被秦軍的探子撞見。”一個叫王小二的士兵小聲說,他的腿有點瘸,是上次打仗被箭射的,這次沒發熱,算是僥幸。他手裡拿著根長矛,緊張地四處張望,像隻受驚的兔子。
“不去看看,怎麼知道白去?”林越的腳步沒停,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點,還有幾道被荊棘劃破的血痕,“要是真能找到原因,能救多少弟兄?你忘了昨天晚上,趙小四燒得說胡話,喊著要娘的樣子了?”
另一個士兵趙大牛是個壯漢,性子直,甕聲甕氣地說:“我信林越哥!那驅瘴湯喝了沒用,說不定真是水的事!我昨天就看見上遊漂著個死豬,好大一隻,白花花的,被石頭卡住了,看著瘮人!”
林越的心猛地一沉:“死豬?在哪段?”
“就在前麵那個彎道,”趙大牛指了指前方,那裡河道突然變窄,水流湍急了些,“被兩塊大石頭夾著,泡得鼓鼓的,肚子都破了,看著……看著就惡心。”
三個人加快腳步,很快就到了趙大牛說的彎道。河水依舊渾濁,墨綠色的水麵上漂浮著一層泡沫,綠瑩瑩的,像肥皂水吹出來的泡泡,卻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比昨天在營地裡聞到的重十倍,熏得人頭暈眼花。
“在那!”王小二指著河灣的石頭堆,聲音發顫,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林越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頭死豬卡在兩塊大石頭中間,屍體已經高度腐爛,肚皮脹得像個圓鼓鼓的皮球,皮膚破裂的地方露出暗紅色的肌肉組織,混雜著灰白色的脂肪,幾隻綠頭蒼蠅在上麵嗡嗡盤旋,時不時落下啃食幾口,飛起時翅膀上都沾著腥臭的黏液。河水從死豬旁邊流過,帶走一些不明的汙穢,順著水流往下遊漂去——正是流向趙軍營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