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箭簇之爭
趙軍營地的兵器坊裡,鐵鏽味混著汗水味,像塊浸了鹽的鐵,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陽光透過破損的屋頂,斜斜地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照得那些堆在木盤裡的箭簇泛出暗沉的光——有的是三棱簇,刃口還帶著殘血;有的是燕尾簇,鏽得像塊爛鐵;還有幾支斷了杆的,孤零零地躺在盤邊,像群被遺棄的孤兒。
士兵李四推著輛吱呀作響的木車,車軸磨得發亮,車鬥裡堆著小山似的箭簇,鏽跡斑斑,有的還沾著黑褐色的血跡和泥土,像些剛從泥裡刨出來的骨頭。他抹了把臉上的汗,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脊梁骨:“林越兄弟,胡郎中,這些箭簇都拾回來了,您看還能用不?”他的聲音帶著討好,又有些不安——營裡的箭快用完了,昨天將軍還發脾氣,說再湊不齊箭,就讓夥夫們拿著菜刀上,這些回收的箭簇是最後的指望。
林越蹲下身,撿起一支箭簇,指尖被鋒利的邊緣劃破,滲出血珠,瞬間就被鐵鏽染成了黑紅色。箭簇上的鏽層像乾涸的泥塊,一刮就掉,露出下麵灰黑色的鐵,還粘著幾根細小的布條纖維,帶著股經年累月的腥氣,鑽進鼻腔,讓人心裡發緊,像吞了口生鐵鏽。
“得消毒。”林越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他用布擦掉箭簇上的泥,“這些箭簇殺過人,沾了血和臟東西,直接用會讓傷口發炎,化膿,到時候比中箭本身還受罪——爛肉要挖,膿要擠,折騰半個月都好不了。”
“消毒?”胡郎中撚著山羊胡,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白花花的胡子翹得老高,像朵發怒的蒲公英,“小題大做!老夫行醫二十年,處理箭傷都是把箭簇在火上烤烤,照樣沒事!當年長平之戰,老夫就是靠這法子,救了半個連的弟兄!”他從車鬥裡抓起一把箭簇,走到火堆旁,“嘩啦”一聲扔進去,火苗“劈啪”舔著鐵簇,把鏽跡燒得發黑,冒出嗆人的煙,像燒著了一堆破布,引得幾個士兵直皺眉。
“火烤不行。”林越快步走過去,用樹枝把火裡的箭簇扒出來,箭簇紅通通的,冒著熱氣,在地上滾了兩圈,留下焦黑的痕跡,“您看,這些箭簇的縫隙裡,鏽和臟東西根本烤不掉,藏在裡麵的‘邪祟’他想起現代醫學裡的‘細菌’,卻用了古人能理解的詞)還活著,紮進肉裡照樣害人。就像牆角的黴斑,你用火烤牆皮,表麵乾了,裡麵的黴還在,過幾天又長出來。”
胡郎中的臉沉了下來,山羊胡氣得直抖,像風中的枯草:“你又懂了?火能燒儘萬物,什麼邪祟燒不死?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上次皮革湯的事,你贏了,這次還想壓老夫一頭?真當老夫老得動不了了?”自從上次腹瀉事件後,他心裡總憋著股勁,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想著在哪方麵扳回一局,證明自己的老法子不是沒用。
“不是找茬,是事實。”林越從醫療帳篷裡抱出兩個粗陶罐,放在地上,罐口還沾著上次煮藥的藥渣,黑褐色的,帶著黃連的苦味,“我們做個試驗:你用火烤,我用火烤加酒泡,三天後看誰的箭簇造成的傷口感染少。輸的人,以後聽贏的人安排。”
“試驗?”胡郎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把鐵鉗往地上一摔,火星濺起來,落在他的粗布鞋上,“老夫的經驗就是最好的試驗!用得著折騰?你以為這是過家家?箭簇是殺人的玩意兒,不是你擺弄的草藥!”
“經驗不一定都對。”林越的目光落在那些鏽跡斑斑的箭簇上,忽然想起扁鵲先生說的“醫道貴新,不泥古”,那年先生逼著他用不同水溫煎藥,測試藥效差異,告訴他“不變的是醫理,變的是方法”,此刻這話突然有了分量,“上次腹瀉,您不也覺得老方子沒錯?事實證明,加點新法子更好。箭簇消毒也是一個理,老法子能管用,但可以更管用。”
胡郎中的臉漲得通紅,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連脖子都紅透了:“好!我就跟你賭一把!要是你的法子真比我的好,老夫……老夫把這山羊胡剃了!讓你看看老夫說話算數!”
“不必剃胡子。”林越拿起一支箭簇,指尖摩挲著鋒利的邊緣,鐵的寒意透過指尖傳來,“要是我輸了,我的醫療帳篷讓給您,以後營裡的軍醫,您說了算。要是您輸了,以後箭簇消毒,聽我的,您還得幫我推廣這法子。”
李四在旁邊看得直咋舌,手裡的推車杆都快捏斷了,想勸又不敢,隻能撓著頭打圓場:“兩位……都是為了弟兄們好,彆傷了和氣……要不……各用各的?”
“不傷和氣,”林越的聲音很穩,像塊浸了水的石頭,“用事實說話。”他心裡清楚,這場爭論不是為了贏,是為了讓那些可能中箭的士兵,少受點罪——這是先生教他的“醫者本分”,哪怕要得罪人,也得堅持。
胡郎中冷哼一聲,抱起一半箭簇,往火堆走去,背影挺得筆直,像根較勁的木頭,粗布褂子下擺掃過地麵的塵土,留下道淺淺的痕跡。林越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裡的箭簇,忽然覺得,這場爭論像場小小的戰役,而他必須贏,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那些看不見的“邪祟”,和那些可能被邪祟折磨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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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雙法並施
兵器坊的空地上,兩堆箭簇像兩座小鐵山,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林越和胡郎中各占一邊,忙得熱火朝天,卻互不搭理,空氣裡彌漫著鐵鏽味、煙火味和淡淡的酒氣,像場沒有硝煙的戰場。
胡郎中蹲在火堆旁,火堆是臨時搭的,用三塊石頭支著,火苗“劈啪”地舔著鍋底。他手裡拿著根磨得發亮的鐵鉗,鉗口帶著細密的齒痕,是常年夾鐵器磨出來的。他夾著箭簇在火上烤,手臂上的肌肉隨著動作起伏,舊傷的疤痕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清晰。火苗“劈啪”舔著鐵簇,把鏽跡燒得通紅,冒出黑煙,嗆得他直咳嗽,山羊胡上沾了層灰,像落了隻黑蟲子。他時不時用鐵鉗敲敲箭簇,“當當”作響,想把縫隙裡的鏽震出來,嘴裡還嘟囔著:“烤透了才管用!老夫當年在邊關,就靠這法子,救了多少中箭的弟兄!那時候哪有什麼好酒?還不是照樣打仗!”
對麵的林越則忙得更細致。他把箭簇分成兩撥,先把第一撥放在火上烤,烤到發紅,再夾出來扔進裝著烈酒的陶罐裡,“滋啦”一聲,酒液瞬間沸騰,冒出白色的霧氣,帶著股辛辣的香味,把胡郎中那邊的煙火味都壓下去了些。罐底沉著些灰褐色的雜質,是酒泡出來的鏽和臟東西,像些細小的沙粒。
“這是乾什麼?”李四湊過來,看著陶罐裡翻滾的箭簇,眼睛瞪得溜圓,像隻受驚的兔子,“烤完再泡,多此一舉吧?酒這麼金貴,上次斷糧,弟兄們想喝口酒壯膽都沒有,用來泡這破鐵片子,太浪費了!”
“火能燒死大部分‘邪祟’,但縫隙裡的燒不到,”林越用樹枝攪動罐裡的箭簇,酒液裡浮起更多雜質,像群翻肚子的小魚,“酒精能鑽到縫隙裡,把漏網的‘邪祟’殺死,雙重保險。就像關門,你先把門撞上,再插上插銷,才夠結實。”他想起先生教的“君臣佐使”,此刻覺得火是君,酒是臣,相輔相成,才能發揮最大效力——這是先生“逼”他背誦《本草》時,反複強調的“配伍之道”,沒想到此刻用在了箭簇消毒上。
胡郎中聽見了,在對麵冷笑,鐵鉗夾著箭簇往火裡送了送,火苗“騰”地竄高了些:“純粹浪費酒!等會兒酒精揮發了,還不是白搭?我看你就是想顯擺!等會兒營裡要酒消毒,我看你拿什麼給!”他加快了手裡的動作,鐵鉗夾著箭簇在火上飛快地轉,箭簇烤得更紅了,有些地方甚至開始變軟變形,像塊被曬化的糖。
林越沒理他,繼續處理第二撥箭簇——先泡在酒裡,再放火上烤,想看看順序對效果有沒有影響。他找來塊平整的鬆木板,用炭筆寫下:“方法一:火烤10分鐘;方法二:火烤5分鐘+酒泡10分鐘;方法三:酒泡10分鐘+火烤5分鐘。”旁邊畫了三個小格子,準備記錄後續的感染情況。這是先生教他的“對照法”,當年為了測試哪種包紮方式傷口好得快,他被先生逼著記了整整三個月的筆記,每天記錄傷口的紅腫、滲液、結痂情況,現在早已成了習慣,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你這是在畫符?”胡郎中烤完一批箭簇,用粗布包起來,往地上一摔,發出沉悶的響聲,布包裡的箭簇“嘩啦”作響,“折騰這麼多花樣,有這功夫,老夫都烤完十批了!等你弄完,秦軍都打過來了!”
“慢工出細活。”林越把處理好的箭簇分開放,用不同顏色的布條做標記——紅色布條是單純火烤,藍色是火烤+酒泡,黃色是酒泡+火烤,分類整齊,像列隊的士兵,“要是因為圖快,讓弟兄們的傷口發炎化膿,那才是耽誤事。先生說過,‘醫道如匠藝,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一點都馬虎不得。你烤得快,但要是中箭的士兵因為感染死了,再快有什麼用?”
太陽升到頭頂,曬得地麵發燙,空氣裡的酒氣和煙火氣混在一起,聞著有些上頭。胡郎中烤得滿頭大汗,粗布褂子濕透了,貼在背上,像抹了層泥,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火裡,“滋”地一聲化成白煙。林越的酒也用了大半,陶罐裡的酒液越來越少,散發出的辛辣味卻越來越濃,是那種能辣到嗓子眼裡的烈味。
負責分發兵器的伍長來了,他腰間彆著把短劍,劍鞘上的銅飾早就磨沒了。看著兩堆處理好的箭簇,他犯了難,眉頭皺得像個疙瘩:“兩位郎中,這……我該拿哪批啊?營裡催著要箭呢,前哨說秦軍那邊有動靜了。”
“拿我的!”胡郎中搶先說,把包好的箭簇往伍長麵前推,粗布包被他按出個坑,“火烤的,結實,不容易壞!射中了敵人,一箭就能穿透甲胄!”
“拿我的。”林越也把自己處理的箭簇往前送了送,藍色和黃色的布條在陽光下很顯眼,“雙重處理的,安全,不容易感染。就算射中自己人練箭時難免誤傷),也能少受罪。”
伍長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撓撓頭,手指在劍柄上蹭了蹭:“要不……都拿點?讓弟兄們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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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又同時瞪了對方一眼,引得周圍的士兵一陣低笑,像群偷著樂的麻雀。
最後,伍長沒辦法,隻好各拿一半,臨走時還嘟囔:“這倆郎中,比娘們還較勁。”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推車軲轆“吱呀”作響,像在嘲笑這場沒完沒了的爭論。
林越看著被拿走的箭簇,心裡忽然有點緊張。他不是怕輸,是怕自己的方法真的不管用,讓士兵們白白受罪。他摸了摸懷裡的記錄本,上麵畫著三種方法的流程圖,紙頁邊緣被汗水浸得有些發皺。忽然想起先生說的“醫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此刻才算真正體會到——每一個決定,都可能關係到一條人命,容不得半點僥幸。他深吸一口氣,把記錄本揣好,又拿起一支箭簇,開始處理下一批,動作比剛才更認真了,仿佛手裡拿的不是箭簇,是條人命。
第三節數據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