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縷陌生的天光如同羞怯的竊賊,從窗簾縫隙悄然潛入時,周澤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睜著眼睛。
黑暗已經褪去,但某種更深沉的東西沉澱在了他的視網膜背後,揮之不去。
房間裡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氣味。不是昨天,或者以往任何一天的氣味。
那是一種混合了鐵鏽、泥土,以及某種極其微弱、難以名狀的……類似蘑菇或潮濕樹根被掰斷後散發出的、帶著腥氣的甜味。
這氣味蓋過了李浩生前留下的最後一絲虛弱的氣息,也蓋過了他們三人曾經在這個空間裡共同呼吸過的、屬於“人”的味道。
周澤僵硬地轉動脖頸,看向沙發。那裡空蕩蕩的,隻留下一些模糊的、不規則的壓痕。
李浩不見了。
仿佛他從未在那裡存在過。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王睿。
王睿坐在離沙發不遠的地上,背靠著牆壁,頭深深埋在膝蓋裡,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的衣服上沾著一些深色的、已經乾涸的汙漬。
周澤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指甲縫裡,也嵌著同樣的、洗不掉的暗色。
他的胃部沒有任何飽腹感,隻有一種沉重的、冰冷的麻木,仿佛裡麵塞滿了浸透冰水的棉花。喉嚨裡也沒有滋潤,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乾燥的灼燒感,以及一種……灰燼的味道。
是的,灰燼。
仿佛他吞下了一捧冷卻已久的、來自某個焚化爐底部的灰。
無論他如何做吞咽的動作,那股粗糙的、死寂的味道都頑固地停留在舌根和上顎。
他們沒有交談。
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多餘,甚至是一種褻瀆。沉默是唯一能夠包裹這巨大空洞和罪惡的布料。
周澤的視線落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那裡似乎被粗略地擦拭過,但木質紋理的縫隙裡,依然頑強地滲透著一些不自然的深色。
他的大腦拒絕去回想幾個小時前,在這片昏暗的光線下發生的具體細節。
那是一片被刻意模糊、打上馬賽克的記憶區域。隻有一些碎片無法控製地閃爍:冰冷的觸感,費力切割時肌肉的酸脹,以及一種為了壓抑生理性反胃而強行屏住的、幾乎要炸裂胸膛的呼吸。
不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
那隻是一種……機械的、必須完成的任務。
像原始時代的獵人處理獵物,像饑荒年代的災民啃食樹皮。隻是為了把某種能夠轉化為能量的“東西”,填充進那即將停止運轉的身體容器。
他甚至不記得那“東西”的滋味。
或許他的味蕾在接觸到的瞬間就徹底麻木了,或許他的大腦啟動了最強烈的防禦機製,屏蔽了所有關於“味道”的信息。留下的,隻有這無處不在的、象征性的灰燼之味。
王睿終於動了一下,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是被人掏走了靈魂。他的目光與周澤短暫接觸,隨即飛快地移開,仿佛被燙到一般。
那眼神裡沒有譴責,沒有安慰,隻有一種同謀者之間才懂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疏離。
他們共同跨越了一條不可回頭的界限。從此以後,他們不再是單純的朋友,而是被同一個秘密、同一種罪孽捆綁在一起的囚徒。
周澤掙紮著站起身,雙腿虛軟。他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外麵,那片異界的森林在晨光中舒展著妖異的生機,鳥獸的鳴叫充滿了野蠻的力量。生與死,在這裡以最赤裸的方式並存。
他看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
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永遠地改變了,碎裂了,蒙上了一層再也無法擦去的灰塵。
他活下來了。
用灰燼作為燃料。
而這灰燼的味道,他知道,將伴隨他直至生命的終點,成為他呼吸的一部分,成為他夢境裡永恒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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