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混雜著傷口潰爛帶來的灼熱,如同冰與火的兩重折磨,反複蹂躪著李鐵崖早已千瘡百孔的身體。
他和小乙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無儘的荒原上。夜色濃稠如墨,僅有的微光來自稀疏的星子和遠方地平線下義武軍大營那一點令人心悸的殘紅。腳下的土地凍得硬邦邦,枯草劃破本就襤褸的衣衫,在腿上新添無數細小的傷口。
每走一步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痛哼。小乙的情況稍好,但也是強弩之末,全靠一股保護李鐵崖的信念支撐著。李鐵崖的左臂空袖在寒風中飄蕩,右臂的傷口因頻繁的拉扯再次滲出血水,凍結在破爛的衣袖上。大腿的箭創腫脹發燙,每一次落地都如同踩在燒紅的刀尖上。
他們不敢停歇,甚至不敢回頭。身後那片吞噬了韓七和其他弟兄的黑暗,仿佛隨時會衝出索命的追兵。王處存的威嚴和手段,像無形的巨石壓在心口,讓他們喘不過氣。
“鐵崖哥……歇……歇一會兒吧……”小乙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掩飾的疲憊,幾乎是在哀求。
李鐵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劇痛讓他昏沉的意識清醒了一瞬。他環顧四周,除了嗚咽的風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幾聲野狼嗥叫,隻有一片死寂的荒涼。
“不行……”他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乾裂的嘴唇滲出血絲,“不能停……這裡太空曠……天亮……就更沒地方躲了……”
他強迫自己繼續邁步,目光如同絕望的困獸,掃視著前方,尋找任何可以藏身的所在。
幸運,或者說,是這片土地上無數苦難遺留的痕跡,終於眷顧了他們一次。
在前方一片起伏的土坡後,他們發現了一個被廢棄已久的窯洞。洞口大半被塌陷的泥土和枯枝堵塞,隻留下一個勉強可供一人匍匐進入的縫隙,散發著濃重的黴味和野獸巢穴的氣息。
“這裡……”李鐵崖眼中閃過一絲微光。
小乙也振奮了一些,兩人費力地扒開一些障礙,李鐵崖先艱難地爬了進去,小乙緊隨其後。
窯洞內狹小、陰暗、冰冷,地上鋪著厚厚的積灰和不知名的汙穢,但至少擋住了刺骨的寒風,提供了一個相對隱蔽的藏身之所。
一進入這暫時的安全區,緊繃的弦驟然鬆開,兩人幾乎同時癱軟在地,隻剩下劇烈起伏的胸膛和抑製不住的顫抖。
小乙摸索著從懷裡掏出最後一點乾糧——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掰成兩半,將稍大的一塊塞給李鐵崖。
李鐵崖沒有推辭,接過來,用儘力氣一點點啃咬著,混合著血沫艱難地吞咽下去。食物提供的熱量微乎其微,但至少緩解了胃裡火燒火燎的空虛感。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籠罩著小小的窯洞。隻有兩人粗重的喘息和牙齒啃噬乾糧的細微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小乙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低低地響了起來。少年終究是少年,白日的血腥、逃亡的恐懼、韓叔和其他弟兄慘烈的結局,以及眼前這無邊無際的絕望,終於壓垮了他的神經。
“鐵崖哥……我們……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裡……”他哽咽著,聲音裡充滿了恐懼,“韓叔他們……都死了……我們逃不掉的……王帥……王帥肯定不會放過我們……”
李鐵崖沒有立刻回答。他靠在冰冷的土壁上,閉著眼睛,感受著身體各處傳來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劇痛。
死?他早已無數次觸摸過死亡冰冷的邊緣。從涿陽城頭到鄭府書房,再到剛才的逃亡路。死亡對他而言,並不陌生。
但他不想死。
尤其不想像現在這樣,如同喪家之犬般,悄無聲息地爛死在這無人知曉的荒郊野洞。
他緩緩睜開眼,黑暗中,他看不清小乙的臉,但能感受到那年輕生命散發出的恐懼和絕望。
“小乙。”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異常平靜。
小乙的抽泣聲小了下去。
“記得……涿陽城嗎?”李鐵崖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似乎耗費著他巨大的氣力,“那時候……我們隻有幾百人……叛軍……有幾萬……城破了……大家都得死……”
小乙沉默著,似乎在回憶那煉獄般的場景。
“我們守住了。”李鐵崖的聲音裡沒有自豪,隻有一種冰冷的陳述,“不是因為我們有多厲害……是因為……不能退。退了,死得更慘。”
他頓了頓,喘息了幾下,繼續道:“現在也一樣。王處存……不會放過我們。回去,是死。留在這裡,凍死,餓死,或者被野狼啃了,也是死。”
“那……那怎麼辦?”小乙的聲音帶著茫然。
“那就往前爬。”李鐵崖的聲音陡然變得冷硬起來,帶著一股狠厲的勁頭,“隻要還有一口氣,就往前爬!離開河北!離開他王處存能隻手遮天的地方!”
“天下很大……總有一條活路!”
“可是……我們能去哪裡?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小乙絕望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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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有命!”李鐵崖猛地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還有這把刀!”他摸索著,將韓七給的那柄短刃握在手中,冰冷的觸感讓他精神一振。
“隻要活著,就有辦法。”他仿佛是在對小乙說,更是在對自己說,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餓不死,就找吃的。遇到狼,就宰了它吃肉。遇到追兵……”
他頓了頓,聲音裡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能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小乙似乎被他話語中那股野蠻的求生欲和狠勁震懾住了,哭聲漸漸止歇,黑暗中,隻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窯洞外,風聲依舊,野狼的嗥叫似乎更近了些。
李鐵崖不再說話,開始艱難地檢查和處理自己的傷口。他讓小乙幫忙,用短刃割開凍結的血汙和爛布,將最後一點傷藥敷在幾處最嚴重的傷口上,再用從內衣上撕下的、相對乾淨的布條重新包紮。整個過程沒有麻藥,他咬緊牙關,冷汗如雨,硬生生扛著,隻有偶爾抑製不住的悶哼顯示出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小乙在一旁幫忙,動作笨拙卻異常認真,看著李鐵崖忍痛的模樣,眼神漸漸發生了變化,恐懼依舊存在,但卻多了一絲模仿和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