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初安的晨光,在碗匙最後一次相觸的輕響中凝固。林靜水咽下最後一口清粥,動作依舊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粗陶碗被他小心翼翼地擱在床沿,發出沉悶的輕響。他抬起頭,空洞的目光短暫地在蘇明霞臉上停留了一瞬,依舊是那片荒原般的陌生與茫然,隨即又緩緩移開,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欞切割的天空。仿佛進食僅僅是一項必須完成、卻又無比耗費心神的任務,任務結束,他便再次將自己封閉回那無知無覺的軀殼裡。
蘇明霞沉默地收起空碗。指尖殘留著他肌膚冰玉般的觸感,與腕間烙印的灼燙形成詭異的冰火兩重天。她沒再看他,端著碗轉身走向後廚。水流聲嘩嘩響起,她用力搓洗著碗壁,指尖的冰冷似乎要透過皮膚滲入骨髓。這短暫的“平靜”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深不可測的暗流之上,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再回到內室時,藥香比之前更加濃鬱。蘇明霞需要做些什麼,來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為了驅散自己心中那翻騰不息的驚疑與對烙印的恐懼。她徑直走向倚牆而立的巨大藥櫃。那是回春堂的根基,也是她身為醫者最熟悉的領域。
藥櫃由厚重的樟木打造,表麵因常年浸潤藥氣而呈現出深沉的棕褐色澤。她熟稔地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動作利落卻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專注。當歸、黃芪、甘草、防風……乾燥的藥草混合著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每一種熟悉的氣味都像一隻無形的手,將她紛亂的思緒一點點拽回現實。
她仔細檢查著藥材的成色,挑揀出受潮或生蟲的棄置一旁,再將完好的藥材重新歸置整齊。手指拂過粗糙的草藥根莖,發出沙沙的輕響。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灑在藥櫃和她忙碌的側影上,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如同凝固在時間琥珀裡的微小生靈。
她始終沒有回頭去看窗邊。但一種極其細微的、被注視的感覺,如同蛛絲般粘附在她的後頸。那不是惡意,更像是一種茫然無措的探尋。
蘇明霞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她拉開一個裝著陳皮的小抽屜,濃鬱的橘皮辛香彌散開來。借著側身取藥的瞬間,她的眼尾餘光,極其自然地掃向窗邊。
林靜水不知何時已不在床上。
他靠坐在窗邊一張半舊的竹椅上,身體微微蜷著,寬大的舊衣襯得他愈發單薄,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卷走的落葉。初春的陽光並不熾烈,暖融融地落在他蒼白的側臉上,為他鍍上了一層近乎透明的淺金色光暈,卻依舊無法驅散那份病弱的底色。
他低著頭,雙手捧著一本東西。
一本極其殘破的書冊。
書頁泛黃卷曲,邊緣磨損得厲害,如同被反複摩挲了千萬遍。封皮早已遺失,露出同樣破損不堪的扉頁。那扉頁……蘇明霞的瞳孔瞬間收縮!她看到了!就在那卷曲泛黃的紙張邊緣,幾道深褐色的、早已乾涸凝固的痕跡,如同醜陋的疤痕,盤踞在那裡!那形狀……像極了飛濺的淚痕,又如同咳出的血點!
咳血淚!那本崔明遠咳血染就的詩集!
蘇明霞的心臟猛地一撞,識海中瞬間翻騰起昏暗油燈下,那個青衣書生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滲出赤金血絲、清淚與濃血一同滴落素白宣紙的畫麵!墨淚如血!那絕望的悲鳴幾乎要衝破記憶的牢籠!
就在這心緒翻湧、指尖下意識攥緊了一小把陳皮的刹那!林靜水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咳…咳咳……”一陣壓抑的、短促的低咳從他喉嚨深處傳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虛弱和氣管被強行撕裂般的沙啞。他瘦弱的肩膀隨著咳嗽輕輕聳動,捧著殘卷詩集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指骨繃得慘白,仿佛要將那脆弱的書頁捏碎。
幾乎是咳嗽聲起的瞬間,蘇明霞的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她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她甚至沒有思考,幾步衝到角落的木架前,拿起擱在上麵的粗陶水壺和一個小瓷瓶。壺裡的水是清晨新燒的,帶著溫熱的餘韻。小瓷瓶裡是她自製的止咳藥丸,用甘草、枇杷葉和幾味溫和的潤肺草藥製成。
她快步走到林靜水身邊,在他又一聲低咳即將衝出喉嚨時,左手穩穩地遞出了裝著溫水的粗陶碗,右手則撚出一顆小小的、棕褐色的藥丸。
“水。”她的聲音很低,帶著醫者慣有的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動作乾脆利落,沒有半分猶豫,仿佛這隻是尋常診療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幕。
林靜水被這突然靠近的身影和遞到麵前的東西驚動。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眸在抬起的瞬間,清晰地映入了蘇明霞的身影和她手中的碗與藥丸。那荒原般的茫然中,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轉瞬即逝的困惑,如同平靜湖麵被投下石子激起的微瀾。
然而,這絲困惑隻持續了不到一息。在他下意識地、帶著一絲抗拒般想要避開蘇明霞遞來的東西時——一陣更劇烈的癢意衝上咽喉!“咳!咳咳咳!”他猛地弓起身體,劇烈的咳嗽聲撕破了室內的寧靜,如同破舊的風箱被強行拉扯。他手中的詩集差點脫手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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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劇烈的咳嗽聲中,蘇明霞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死死鎖定了林靜水因咳嗽而微微張開的唇縫。
氣息!一股極其細微、卻帶著異樣冰冷的淡白色氣流,伴隨著他的咳嗽,從他唇齒間——逸散了出來!那氣流並非水汽凝結的白霧,它更淡,更稀薄,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冽質感和一種幽暗的、令人心神不寧的寒寂感!仿佛不是來自人體溫熱的肺腑,而是從某個深埋地底的幽冥冰窟中泄露而出!這氣息……與昨夜那九萼仙草根部噴湧的幽藍寒流,何其相似!更與後院藥圃下那連通寒潭龍塚的地脈氣息——同源同質!
寒氣!幽冥寒氣!它並未因暖閣寒誓而消散,它隻是更深地蟄伏在他血脈深處,此刻被劇烈的咳嗽引動,如同沉睡的毒蛇,悄然探出了信子!
這縷寒氣極其微弱,在溫暖的陽光和彌漫的藥香中幾乎難以察覺,若非蘇明霞此刻心神高度集中,若非她身為醫者的敏銳感知和對幽冥之氣的深刻忌憚,絕難捕捉!她的心臟驟然縮緊,如同被那寒氣瞬間凍結!
林靜水顯然並未察覺自己吐息間的異樣。劇烈的咳嗽讓他無法再抗拒。他喘息著,終於伸出了那隻沒有捧書的手,極其僵硬地接過了蘇明霞遞來的陶碗。冰涼的指尖在接過溫熱的碗壁時,似乎極其細微地蜷縮了一下,仿佛不適應那溫度。
他艱難地喝了一口溫水,溫熱的水流滑過乾澀的喉嚨,帶來一絲緩解。蘇明霞立刻將那顆止咳藥丸遞到他唇邊。林靜水猶豫了一瞬,那雙空洞的眼睛在蘇明霞臉上和她指尖的藥丸之間快速掃過,最終,他還是微微張開嘴,任由蘇明霞將藥丸送入他口中。隨即,他仰頭喝了一大口水,將藥丸艱難地咽了下去。
咳嗽聲終於漸漸平息下來,隻剩下粗重的喘息。他靠在椅背上,臉色比剛才更蒼白了幾分,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下意識地將那隻捧書的手往懷裡收了收,仿佛那本殘破的詩集是唯一的依靠。
蘇明霞沉默地收回空碗,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剛才遞藥時擦過他冰冷唇瓣的觸感。她後退一步,目光狀似無意地再次掃過那本被他下意識護在懷裡的詩集。
陽光正好,透過窗欞,落在他手中微微卷曲的書頁上。光線穿透薄而脆的紙張,在泛黃的書頁背後,清晰地投射出一個深褐色的、扭曲盤繞的印痕!那印痕的形狀……尖銳、猙獰、如同無數帶刺的藤蔓糾纏在一起——赫然是荊棘的形態!
柳如煙!墜淵前灰燼般的白發!眼中死寂般的平靜!那無聲墜落的決絕!還有……那根洞穿崔明遠胸膛的、纏繞著粉色詛咒光芒的荊棘藤蔓!
咳血淚的詩集!幽冥寒氣的咳嗽!荊棘形狀的血痕投影!三世的碎片,仿佛被這窗邊的陽光強行拚湊在一起,在眼前這個病弱書生和他手中那本殘破詩卷上,投下了沉重而詭異的——疊影!
蘇明霞猛地彆開視線,強行壓下識海中被引動的風暴。她轉過身,快步走回藥櫃前,繼續整理那些似乎永遠也整理不完的藥材。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她用力按住抽屜的邊緣。
藥香濃鬱,浸透了她的衣袖。可那香氣之下,縈繞在她鼻尖的,仿佛依舊是那縷來自幽冥的、冰冷的寒氣。而腕間的龍魂烙印,在方才捕捉到寒氣的瞬間,又傳來一陣清晰的、帶著警告意味的灼痛,無聲地提醒著她:這陋室的藥香裡,包裹著的,是隨時可能爆發的萬載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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