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靛青色的香囊，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微弱螢火，被林靜水死死攥在掌心，緊貼著他冰冷的胸膛。濃鬱的、混合著艾草清苦、菖蒲辛烈、野菊微甜與紫蘇清涼的草藥氣息，固執地包裹著他蜷縮的身軀，像一層薄薄的、帶著苦澀生機的人間結界，與回春堂內無處不在的幽冥寒氣無聲對峙。香囊的存在似乎帶來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微效——那深入骨髓的顫抖平複了些許，破碎的呼吸也不再那般令人窒息。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如同一具被徹底抽空的冰冷軀殼，而是陷入了一種更深沉的、被巨大疲憊壓垮的昏沉睡眠，仿佛連噩夢都無力再訪。
夜，在香囊氣息與幽冥寒氣的微妙拉鋸中悄然流逝。黎明時分，天際並未放晴，濃重的鉛灰色雲層如同濕透的棉絮，沉沉地壓在山巒之上。細密的雨絲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起初隻是濡濕了窗欞上厚厚的積塵，很快便連成了線，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屋簷下的青石板，發出細碎而連綿的聲響。
蘇明霞坐在窗邊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她沒有點燈，晦暗的天光透過蒙塵的窗紙，勉強勾勒出她沉靜的側影和屋內模糊的輪廓。她手中拿著一卷從寒潭村帶來的、早已翻得卷邊的《山川風物誌》，目光卻並未落在書上，而是穿透了朦朧的窗紙，落在外界那片被雨幕籠罩的、濕漉漉的灰暗世界。
雨聲淅瀝，單調而持續。這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寧靜，暫時衝刷掉了回春堂內令人窒息的死寂。牆角那蜷縮的身影，在雨聲的安撫和香囊氣息的包裹下，呼吸似乎比昨夜更加平穩綿長了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角落傳來極其細微的衣料摩擦聲。林靜水醒了。他沒有立刻起身，隻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剛掙脫沉重泥沼的疲憊，微微動了動身體。那枚靛青色的香囊依舊被他緊緊攥在胸前的位置，指節因長時間的緊握而顯得有些僵硬發白。他微微側過臉，目光透過屋內昏暗的光線，落向窗邊那個沉靜的側影。
蘇明霞似有所覺，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一頓。她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雨聲淅瀝，在兩人之間流淌。
林靜水的目光，緩緩移開，落向窗欞。窗紙模糊，隻能看到外麵一片水汽氤氳的灰蒙。但窗外簷下，那成串滴落的雨珠敲擊石板的清脆聲響，卻異常清晰地傳入耳中。滴答……滴答……淅淅瀝瀝……單調，卻帶著一種天地間獨有的韻律。這聲音，穿透了回春堂的陰冷，穿透了幽冥寒氣的粘稠，甚至穿透了他體內那沉重如鉛的疲憊與痛苦，如同清泉流經焦渴龜裂的心田。
他的眼神，在雨聲的浸潤下，出現了一絲極其短暫的、近乎茫然的恍惚。不再是龍魂的冰冷澄澈。不再是前塵的瘋狂絕望。而是一種……純粹的、被這自然之聲觸動的——微瀾。仿佛塵封已久的某個角落，被這熟悉的、帶著濕意的聲響，輕輕叩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
他望著窗欞的方向，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一個極其嘶啞、微弱，卻帶著一絲罕見溫和的聲音，毫無征兆地、極其自然地，打破了室內的雨聲屏障：“……這雨聲……”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搜尋記憶深處某個模糊而溫暖的碎片，那灰敗的眼底深處，一絲極其微弱、如同冰層下艱難流動的暖意，悄然浮現。“……倒像是……”他的聲音帶著一點追憶的柔和，仿佛正看著什麼遙遠的、令人懷念的景象。
就在“像是”二字出口的瞬間！他體內！被雨聲和香囊氣息短暫安撫的、那三重糾纏衝突的詛咒烙印！被這絲罕見的、屬於“林靜水”本人的、溫和的追憶情緒——瞬間點燃！
“咳——！”一聲撕心裂肺、如同要將整個胸腔都咳出的劇咳！毫無預兆地、如同炸雷般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林靜水整個人猛地從薄毯下彈起！身體劇烈地佝僂下去！雙手死死地、痙攣般地——緊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那攥著香囊的右手！在劇咳爆發的瞬間！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發出“哢吧”的輕響！整隻手瞬間繃緊成鐵青色的拳頭！骨節暴突，青筋如同虯結的毒蛇在蒼白的手背上瘋狂扭動！那枚靛青色的香囊被他死死地攥壓在掌心！濃鬱的草藥氣息如同被擠壓的汁液般噴湧而出！仿佛他要用這恐怖的力量，將香囊、將那絲溫和的情緒、將那翻騰的詛咒一同——徹底碾碎在手心！
“咳咳咳——！嘔——！”劇咳如同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每一次咳喘都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將他單薄的身體狠狠拋擲！他蜷縮在板榻角落，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指縫間，暗紅色的血沫混合著唾液無法抑製地湧出，滴落在他緊攥的拳頭上，將那靛青色的粗布染上刺目的汙跡！
蘇明霞在劇咳響起的刹那，身體已如離弦之箭般從竹椅上彈起！手中的書卷“啪”地掉在地上！她幾步衝到板榻前，沒有絲毫猶豫，一手迅速抄起旁邊矮幾上盛著清水的粗陶碗，另一隻手毫不猶豫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急迫，用力拍撫在林靜水劇烈抽搐、如同繃緊琴弦般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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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觸及他冰冷單薄的後背，隔著濕透的衣衫，能清晰感受到下麵骨骼的嶙峋和肌肉因劇咳而產生的恐怖痙攣！每一次拍撫，都仿佛拍在堅硬的岩石上，震得她掌心發麻！
“喝點水！”蘇明霞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將粗陶碗的邊緣強行湊近他緊捂口鼻、不斷溢出鮮血的手指縫隙！
林靜水在劇咳的間隙，幾乎是無意識地、憑借本能，極其艱難地張開一絲被鮮血染紅的唇縫。蘇明霞趁機將碗沿微傾，清涼的液體滑入他灼燙的喉嚨。“咳……咳咳……”水流稍稍緩解了那撕裂般的乾灼，卻引發了更劇烈的嗆咳！更多的血沫湧出！
蘇明霞不敢停手，持續用力拍撫著他的後背，動作帶著醫者特有的、試圖疏通氣息的節奏。她的眉頭緊緊鎖死，目光死死盯著他那因劇咳而痛苦扭曲、蒼白如紙的側臉，以及那隻死死緊攥成拳、青筋暴突、指節慘白的右手！
憂心忡忡！這劇咳的劇烈程度，遠超以往！那緊攥的拳頭，那幾乎要捏碎香囊的恐怖力量，絕非僅僅是咳喘本身！那是……詛咒的反噬？是……龍魂的憤怒？還是……他體內那三重慘烈的烙印，因那一絲“人”的溫暖追憶而爆發的——瘋狂反撲？
就在她拍撫、遞水的瞬間！林靜水那隻緊攥著香囊、青筋暴突的右拳！在那手背猙獰扭動的青筋之下！一片極其詭異、異常清晰的——青黑色鱗片狀印記！如同被劇咳和詛咒之力強行逼出！帶著冰冷、堅硬、非人的質感！瞬間在他蒼白的手背皮膚上——浮凸顯現！那鱗片邊緣甚至帶著細小的、如同荊棘般的尖刺倒影！與他腕間龍魂烙印的紋路遙相呼應！如同枷鎖外層的——猙獰刑具！
龍魂！它在鎮壓！它在用這實質化的鱗片印記，冷酷地碾碎那絲不該出現的“人”的溫情，也壓製著體內失控的詛咒！
“噗——！”林靜水猛地噴出一大口暗紅的血塊！身體如同被徹底抽乾，頹然癱軟下去，臉無力地側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劇烈的咳喘終於停歇，隻剩下破碎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粗重喘息。那隻緊攥的右手，也極其緩慢地、如同耗儘了所有力氣般鬆開了些許。靛青色的香囊從他掌心滑落，掉在汙濁的血跡中。小小的香囊早已被捏得變形，上麵沾染著刺目的血汙，濃鬱的藥草氣息混合著血腥味，形成一種詭異而悲涼的味道。
蘇明霞的手還按在他冰冷的後背上，能感受到他身體細微的、如同瀕死般的顫抖。她看著那枚掉落的、染血的香囊。看著他那手背上尚未完全隱沒的青黑鱗片印記。看著窗外依舊連綿不絕的、淅淅瀝瀝的雨幕。一股巨大的寒意，如同窗外冰冷的雨水，悄然浸透了她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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