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歇。濕重的雲層依舊低垂,如同浸飽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壓著山巒,也壓著回春堂每一寸喘不過氣的空間。簷下殘留的雨滴,偶爾從瓦縫墜落,“嗒”地一聲砸在青石板上,空洞而驚心,像是為昨夜那場撕心裂肺的咳喘敲下的休止符,又像是下一場風暴來臨前的倒計時。
牆角板榻上,林靜水在劇咳耗儘最後一絲氣力後,陷入了更深的昏沉。薄毯胡亂地蓋著身體,呼吸微弱得幾近於無,唯有胸膛間極其緩慢的起伏證明著殘存的生命。那隻曾爆發出恐怖力量、青筋虯結、印著青黑鱗片虛影的右手,此刻無力地垂落在榻沿,指節處凝固著暗紅的血痂。而那隻曾緊攥的靛青色香囊,早已被咳出的血汙浸透,像一枚被遺棄的、殘破的信物,孤零零地躺在冰冷泥地上的血泊裡,濃鬱的草藥氣息被濃重的血腥徹底吞噬,隻餘下淒涼的餘燼。
蘇明霞站在幾步之外,如同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石像。指尖殘留著拍撫他脊背時感受到的冰冷堅硬與劇烈痙攣的餘震。她看著那枚染血的香囊,看著榻上那具幾乎失去生氣的軀殼,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冰冷的無力感,如同窗外濕冷的空氣,將她層層包裹。不能再這樣下去。哪怕隻是徒勞的清潔,也要將這片狼藉的痕跡洗去。她需要這機械的動作,來麻木幾乎被壓垮的神經。
她沉默地走向牆角,從雜物堆裡翻出那隻沉重的舊木盆。沒有去後院打井水,而是徑直走到回春堂門口,在昨夜積下的渾濁雨窪旁蹲下,用木勺將渾濁的雨水一勺勺舀入盆中。冰冷的雨水混著泥汙,散發出一種土腥與陰寒混合的怪異氣息。
端回木盆,放在門內一角。她走到板榻前,動作近乎麻木地掀開林靜水身上那件被冷汗、血汙和泥塵浸透、散發著濃重藥味與血腥氣的粗布外衣。布料冰冷粘膩,觸手如同撫摸死去的蛇蛻。她沒有看他蒼白緊閉的臉,隻是將那件汙穢不堪的外衣用力扯下,團成一團,又抓起地上那枚同樣汙穢的香囊,一同扔進盛滿渾濁雨水的木盆裡。
噗通。衣物和香囊沉入渾濁的雨水,迅速被浸透、汙染。刺目的血汙在渾濁的水中暈開,如同墨汁滴入宣紙,緩慢地渲染出大片猙獰的暗紅圖案。
蘇明霞搬過一把矮凳,坐在木盆前。冰冷的雨水浸濕了她的褲腿和袖口,寒意刺骨,她卻毫無所覺。她拿起那件粗布外衣,用力揉搓。冰冷的雨水刺得她指節發痛,汙血在揉搓下化開,將渾濁的盆水染得更深、更暗。皂角的氣味被血腥和泥腥徹底壓過。
她洗得很用力,近乎發泄。衣物在手中被反複揉搓、擰絞,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如同在碾壓著什麼不堪的記憶。
外衣的汙漬漸漸淡去,雖然依舊殘留著難以洗淨的暗黃血痕。她將它擰乾,搭在一旁。目光落在木盆底部那枚靛青色的香囊上。它沉在水底,吸飽了血汙和臟水,變得沉重而肮臟,早已看不出原色。蘇明霞伸手將它撈起,濕淋淋、沉甸甸的,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她捏著它,指尖用力,渾濁的血水從布料的縫隙中被擠壓出來,沿著她的指縫滴落。她麵無表情,繼續用力揉搓,仿佛要將那裡麵殘存的、曾經帶來微弱溫暖的草藥氣息連同這份血腥一起,徹底碾碎、清洗乾淨。
香囊在反複的揉搓中變形、破裂,幾片早已被血水泡爛的艾草和野菊殘渣從破口處滲出,漂浮在渾濁的水麵上。
就在她準備再次擰乾這枚徹底毀掉的香囊時!她的指尖,在揉搓香囊內側、靠近縫合線邊緣的瞬間——猛地觸碰到香囊夾層裡一個異常的、堅硬而棱角分明的小小凸起!那絕非草藥!
蘇明霞的動作猛地頓住!她皺緊眉頭,指尖用力,順著那硬物的邊緣,在香囊粗糙濕冷的布料內側摸索著。很快,她找到了縫合線的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線頭鬆動處!她的指甲,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和急迫,猛地摳進那細微的縫隙!用力一撕!
“嗤啦——!”一聲細微的布帛撕裂聲響起!香囊的靛青色夾層,被強行撕開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一個折疊得異常整齊、被靛青粗布包裹著的、更小的、某種柔軟的白色織物——赫然顯露!
蘇明霞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她放下手中濕漉漉、破破爛爛的香囊,用兩根微微顫抖的、沾滿血汙冷水的指尖,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莫名的心悸,撚住了那個從夾層裂口中暴露出來的白色織物一角。然後,極其緩慢地、仿佛怕驚動什麼沉睡的東西般,將那個折疊整齊的白色小包——抽了出來!
入手是柔軟細膩的觸感。布料是上好的絹紗,雖然早已洗得發白,邊緣甚至有些輕微的磨損,卻依舊能感受到它曾經的精致與柔滑。與包裹它的靛青粗布,與林靜水那件汙穢的外衣,與整個回春堂的破敗陰冷格格不入!一種塵封已久、卻依舊固執地試圖證明其存在過的——潔淨與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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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霞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預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地挑開那折疊得嚴絲合縫的絹紗小包。一層。又一層。終於,露出了裡麵的東西。
不是什麼毒藥,不是符咒,不是任何她預想中可能用於對抗或自毀的東西。隻是一塊——同樣折疊得異常整齊、方方正正的、洗得發白近乎透明的——素白絹帕。
帕子本身沒有任何繡花裝飾,是最素淨的白色。然而!就在蘇明霞的目光落在帕子一角時!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那素白絹帕的右下角!一片極其細微的、早已褪成淺褐色的痕跡!那痕跡並非汙漬!而是……幾點極其微小、卻形態清晰、如同淚珠滴落濺開般凝固的——墨點!墨點的形態!如同被無形的淚水精準地砸落在墨跡未乾的字上!是墨痕!更是淚痕!是……墨痕如淚的回響!
這形態!這位置!與她識海深處,那片被刻意模糊、卻又在關鍵時刻刺痛她的記憶碎片——崔明遠於寒夜孤燈下,咳血為詩,淚濺書稿的景象——瞬間重合!
崔明遠!是他!是他咳出的血淚浸透詩稿時,滴落在旁邊擦拭的絹帕上!那墨與淚交融的痕跡,正是他心魂被寸寸碾碎時留下的——最慘烈的信物!
蘇明霞如同被無形的冰錐貫穿!整個人僵在了矮凳上!指尖捏著那塊洗得發白、卻永遠洗不掉那幾點凝固淚痕的素白絹帕,一動不動!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手腕滑落,滴在木盆渾濁的血水裡,發出單調的滴答聲。她怔忡地望著手中這塊小小的、輕若無物的絹帕。如同望著一座跨越了生死輪回、突然砸落在眼前的——墓碑!
這帕子……它為何在這裡?它為何被如此小心翼翼地、層層包裹、藏在這枚粗糙的、散發著驅蟲草藥氣息的香囊夾層深處?林靜水……他……他何時藏的?在昏沉中?在清醒的間隙?在龍魂意誌暫時退潮、屬於“崔明遠”的碎片意識短暫複蘇的刹那?他為何要藏?為何要將這份前世的慘烈,如同最珍貴的秘密,緊貼著自己的心口?是下意識的執念殘留?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對湮滅命運最後的、卑微的挽留?
蘇明霞的目光,緩緩從手中染淚的舊帕移開,越過木盆中渾濁的血水,越過地上那枚徹底毀掉的靛青色香囊殘骸,落在了板榻上那個依舊昏沉、呼吸微弱的身影上。一種極其複雜的、混雜著巨大震驚、冰冷寒意、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卑微挽留所刺痛的——尖銳悸動,在她死寂的心湖中,狠狠投下了一顆巨石!漣漪無聲擴散,撞擊著冰冷的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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