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氣混合著濃茶的苦澀在胃裡翻騰,錢三江靠在馮逸晨曾經坐過的沙發上,頭疼欲裂。
招待所的喧鬨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那些興奮通紅的臉,那些充滿希望的眼神,一幕幕在腦海裡閃過。
勝利的喜悅,像退潮後的海水,留下的不隻是濕潤的沙灘,還有滿地需要收拾的貝殼和碎石。
他看著這個被搬空了大半,顯得格外空曠的辦公室,心裡那股因為大醉而升起的豪情,正一點點冷卻,沉澱為一種更具體,也更沉重的分量。
這個縣,現在姓錢了。
但這個“姓”不是占有,是責任。
從財政的巨大虧空,到人事上的百廢待興;從民心的安撫,到生產的恢複。
千頭萬緒,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肩上。
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腦子裡亂成一團麻。
而在這團亂麻的最中心,有一個最讓他心煩意亂的結——李默。
那個少年,如同一柄天外飛來的利劍,幫他斬斷了盤踞在寧光縣上空的陰雲。
可劍,終究是要歸鞘的。
他很清楚,寧光縣這個小廟,留不住這尊大神。
李默遲早要走,回到他自己的生活中去。
一想到這個,錢三江的心裡就空落落的,像是剛建好的房子被人抽走了頂梁柱。
他甚至不敢去想,沒有了李默在背後出謀劃策,自己能不能穩穩當當地掌好這艘大船的舵。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秘書端著早飯進來,看到錢三江一夜未歸,眼裡滿是血絲,嚇了一跳。
“縣長,您……”
“沒事,就是喝多了,頭疼。”錢三江擺擺手,接過稀飯和饅頭,卻沒什麼胃口。
他想了想,站起身,“備車,去醫院。”
他得去看看李默。
哪怕隻是說說話,看那個少年一眼,他心裡那股莫名的焦躁,似乎就能平複一些。
清晨的醫院格外安靜。
錢三江推開特護病房的門時,一股淡淡的墨香撲麵而來。
李默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晨光勾勒出他的帥氣側影,手裡捧著一本厚厚的,封麵全是外文的書,看得全神貫注。
張蘭坐在他旁邊的小凳子上,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剪刀,修剪著李默因為打鬥而有些豁口的指甲。
陽光,書本,美人,構成了一幅靜謐而美好的畫麵。
錢三江的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
“錢叔,來了。”李默沒有抬頭,目光依然停留在書頁上。
“小先生,你看這……”錢三江走過去,看著那書上天書一樣的德文字母,一臉茫然。
“水泥廠的一些技術資料。”李默隨口答道,然後翻過一頁,“慶功宴怎麼樣?”
“熱鬨!全縣都跟過年一樣!”提到這個,錢三江臉上總算有了點笑意,但那笑意很快就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藏不住的愁緒。
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欲言又止,最後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
張蘭已經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東西,給錢三江倒了杯水,然後衝李默使了個眼色,便提著暖水瓶悄悄出去了,把空間留給了他們。
李默終於從書裡抬起頭,看了一眼錢三江。
“怎麼了,錢叔?”他把書合上,放在一邊,“馮逸晨剛倒,你就擺出這副奔喪的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跟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情。”
“你這小子!”錢三江被他一句話噎得哭笑不得,心裡的那點愁緒,也被衝淡了幾分,“我是在愁你!”
“愁我乾什麼?我一個病人,吃你的住你的,還天天有漂亮護士照顧著,有什麼好愁的。”李默說著,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嘴角翹了翹。
錢三江沒心思跟他開玩笑,他搓著手,神情嚴肅了起來:“小先生,寧光的攤子,你是知道的。
現在看著是風平浪靜了,但底下全是窟窿。
我……我一個人,怕撐不住。
你這一走,我這心裡,就跟沒底的桶一樣。”
他把姿態放得很低,一個四十多歲的縣長,在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麵前,袒露著自己的不安和依賴。
李默靜靜地看著他,半晌,忽然笑了。
“錢叔,你這是得了官癮,還是得了我癮?”
錢三江老臉一紅:“胡說八道!我是為了寧光縣的百姓!”
“行了。”李默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開始變得熱鬨的縣城街道,“誰說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