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爺,不行啊!”
錢虎的聲音,在狹窄的下水道裡,顯得異常響亮和堅決。
這幾乎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確地當麵反駁李默的決定。
他的手電筒紅光,死死地釘在地圖上那個用紅色油墨畫出來的,猙獰的叉號上。
廣慈醫院,這個名字在淞滬戰場上,對任何一個中國老兵來說,都不僅僅是一片廢墟那麼簡單。
那裡是戰爭初期,雙方反複爭奪的絞肉機之一。
數不清的士兵,無論是中國的還是日本的,都把血肉永遠地留在了那裡的殘垣斷壁之間。
後來,日軍的重炮和航空炸彈,幾乎將那裡夷為了平地。
但關於那裡的傳說,卻像廢墟裡的野草一樣瘋長。
有說那裡怨氣衝天,晚上能聽到無數鬼魂在哀嚎的;有說日本人在那裡做過什麼活體實驗,所以才把那裡列為禁區的;更有甚者,說有潰兵躲進去,第二天就被發現,被扒了皮掛在醫院殘存的十字架上。
這些傳聞,九成九是假的,是士兵們在極度恐懼和壓力下,自己嚇自己的產物。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地方,絕對是個不祥之地。
“團部地圖上把它標為極度危險區域,不是沒有道理的。”錢虎的聲音壓得很低,“那裡地形開闊,雖然是廢墟,但幾乎沒有任何完整的掩體。最致命的是,它離小鬼子的野戰醫院和臨時指揮部太近了,直線距離不超過八百米。我們從那裡出去,跟在鬼子司令部門口點一掛鞭炮沒什麼區彆。”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李默。
這不是質疑,而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兵,對自己兄弟生命負責的最後底線。
“默爺,我錢虎這條命是你救的,弟兄們也一樣。你說往東,我們絕不往西。可這個地方……實在是……”他找不到合適的詞,最後隻能吐出兩個字,“死地。”
猴子也難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臉,湊過來說道,“是啊默爺,我也聽人說過,廣慈醫院那片邪門得很。咱們要不……再找找彆的路?大不了,就跟方連長他們一樣,往租界那邊繞一下?”
鐵牛和趙大壯沒說話,但他們握著槍的手,也比平時更緊了一些。
顯然,廣慈醫院的凶名,已經深入人心。
整個小隊的氣氛,因為李默的一個決定,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空氣中那股腐爛的惡臭,似乎也變得更加壓抑。
李默沒有立刻反駁。他隻是收回了地圖,關掉了手電。
黑暗,重新籠罩了所有人。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錢虎他們都愣住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裡,人的感官會被無限放大,不安的情緒也更容易滋生。
“錢連長。”
李默的聲音,在黑暗中平靜地響起,沒有一絲波瀾。
“你相信我嗎?”
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腦。
錢虎卻沉默了。他當然信。從蘇州河畔那驚為天人的一槍,到剛剛用一塊肉乾就兵不血刃地化解一場衝突,再到隨口指出一條無人知曉的生路……李默在他心裡,早已不是一個新兵,而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神。
可理智和經驗,又在瘋狂地提醒他,廣…慈醫院,去不得。
“我信你。”錢虎最終還是艱難地吐出了這三個字,“但是,我得為弟兄們負責。”
“我知道。”李默的聲音裡,似乎帶上了一點極淡的笑意,“所以,我選了那裡。”
他重新打開手電,紅色的光束照亮了眾人疑惑的臉。
“你們想一想,方連長他們為什麼會發現布料市場的出口有問題?”
猴子下意識地回答,“因為他們想從那裡出去找吃的,所以去偵查過。”
“對。”李默點了點頭,“他們能想到的,鬼子也能想到。所有人都覺得相對安全的出口,所有人都覺得是生路的地方,鬼子一定早就張好了口袋,等著我們去鑽。”
他的手電光,在地圖上緩緩移動,從布料市場,劃到幾個其他的備用出口。
“這些地方,都是常規選擇。常規,就意味著被預判。我們現在,就像在跟一個高手下棋,我們走的每一步,都在對方的算計之內。想要贏,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他的手指,最終還是落回了那個血紅色的叉上。
“廣慈醫院。所有人都覺得是死地,連我們自己都怕。你覺得,小鬼子會不會覺得,我們有膽子從他們的指揮部眼皮子底下鑽出去?”
錢虎的瞳孔,猛地一縮。
李默的聲音還在繼續,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兵法裡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句話,放在這裡,再合適不過。鬼子在布料市場設伏,說明他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那些‘合理’的出口上。對於廣,慈醫院這個‘絕對不可能’的地方,他們的防備,反而可能是最鬆懈的。”
“他們不是在那附近有指揮部嗎?防守肯定森嚴啊。”猴子還是不解。
“防守森嚴,是針對外部的。”李默解釋道,“是指揮部的外圍防禦圈。但我們,是從內部出去。從一個被他們判定為‘絕無活物’的廢墟裡出去。這是他們的思維盲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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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錢虎,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這支小隊,人少,目標小,行動快。廢墟那種複雜的地形,對大部隊來說是噩夢,但對我們,卻是最好的掩護。隻要我們能不發出任何聲音,像真正的幽靈一樣穿過去,就有九成的機會,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錢虎徹底說不出話了。
李默的這一番分析,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將他腦子裡那些基於經驗和恐懼的固化思維,一層層地全部剖開,露出了一個他從未想過的,匪夷所思,卻又邏輯嚴密的可能性。
是啊,誰能想到呢?
誰敢這麼想呢?
恐怕隻有這個把戰場當成遊戲的瘋子,才能想出這種天馬行空的計劃。
“咕咚。”鐵牛咽了口唾沫,甕聲甕氣地打破了沉默,“默爺,我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咱們就賭小鬼子想不到咱們敢去他們家門口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