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下人恭敬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屋內短暫的寧靜。
“薑先生,天亮了。主公有請,讓您去前廳一敘。”
我的心,毫無征兆地猛然一沉。
來了。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炸開,將我一夜未眠積攢下來的所有疲憊與僥幸,都炸得粉碎。甄姬投來詢問與擔憂的目光,我隻能回以一個僵硬的、示意她安心的眼神,然後深吸了一口帶著油燈餘味的渾濁空氣,啞著嗓子應道:“知道了,我……稍作整理,馬上就到。”
門外的腳步聲遠去了。
我坐在床沿,感覺四肢百骸都灌滿了鉛。昨夜的種種,如同鬼魅般再次纏繞上來。劉備這麼早找我,所為何事?是呂玲綺的夜訪暴露了?還是他經過一夜的思考,決定不再容我這個來曆不明的“變數”?
無數種可怕的可能性,在我那根快要繃斷的神經上瘋狂跳躍。
“雲公子。”甄姬已經起身,她從包袱裡取出一件相對平整的外衣,動作輕柔地幫我換上,“不必擔憂,主公乃仁德之主,定不會為難於你。”
她的話語像一股暖流,但我卻無法感到絲毫慰藉。仁德?昨晚在酒宴上,我從那雙垂肩大耳的主人眼中,看到的隻有深不見底的審視與權衡。我苦笑了一下,任由她為我整理著衣領,那雙靈巧的手,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讓我的心跳稍稍平複了一些。
整理完畢,我推開門。清晨的涼氣撲麵而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味道,讓我因通宵而昏沉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府邸的庭院裡已經有了生氣。早起的仆役們端著水盆,拿著掃帚,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回廊與庭院之間,動作間透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肅靜。陽光透過稀疏的晨霧,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而有序。
可這份寧靜,卻讓我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恐慌。我像一個即將走上審判席的囚犯,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路過的護衛,隻是不經意地瞥了我一眼,都讓我覺得他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甄姬安靜地跟在我身後半步之遙的地方,她的存在,像一根無形的定海神針,讓我在巨大的壓力下,還能勉強維持著表麵的鎮定。
前廳不遠,幾步路的光景,我卻覺得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麼長。
終於,我站在了前廳的門口。裡麵沒有想象中的三堂會審,沒有關羽的丹鳳眼,也沒有張飛的環眼。隻有劉備一個人,跪坐在主位上,正低頭看著一份竹簡。他換下了一身戎裝,穿著尋常的深色長袍,少了幾分梟雄氣,多了幾分家主的溫和。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一個與昨夜酒宴上完全不同的、堪稱和藹的笑容。
“薑雲來了,坐。”他指了指下首的席位。
這突如其來的和善,比張飛的怒吼更讓我心驚肉跳。我心裡咯噔一下,暗道這又是什麼路數?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還是笑裡藏刀,準備給我來個痛快的?
我依言坐下,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目光低垂,不敢與他對視。
“昨夜,休息得可好?”劉備開口了,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
我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休息得好?我一夜沒睡,差點被你未來死對頭的女兒一畫戟捅死,還被迫進行了一場關乎身家性命的哲學辯論,你說我休息得好不好?
心裡波濤洶湧,嘴上卻隻能恭敬地回答:“承蒙主公收留,一切安好。”
“嗯。”劉備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中的竹簡,那雙深沉的眼睛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立刻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從裡到外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以為他接下來會問我關於天下大勢的看法,或者旁敲側擊我昨晚有沒有聽到什麼異常的動靜。我甚至已經準備好了一套說辭,來應對關於呂玲綺的盤問。
然而,他接下來的問題,卻讓我所有的準備都落了空。
“我聽聞,你曾對兩位夫人說過,你隻是戰亂中與家人失散的普通人,可會農事?”
“農……農事?”我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錯愕。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徹底宕機了。我設想了一百種開頭,有拷問,有試探,有拉攏,唯獨沒有想到,他會問我會不會種地。
這話題的跳躍幅度,比呂玲綺從屋頂上跳下來還要大。
劉備看著我一臉懵的樣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
“怎麼?很意外?”他問道。
我能說不意外嗎?我一個被你當成“身負龍鳳之姿”的奇人,被你兩個弟弟視為眼中釘的“小白臉”,被你未來死對頭的女兒評價為“深不可測”的神秘角色,你現在問我會不會種地?這感覺就像一個絕世劍客,閉關十年,終於等來了武林盟主的約戰,結果盟主一開口問的是:“小兄弟,你會砌牆嗎?”
我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感覺自己的腦子成了一團漿糊。曆史係的學生,對於古代農業……大概隻知道一些名詞,比如代田法,區種法,可那都是書本上的死知識,讓我去實踐?我連韭菜和麥苗都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