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穿過林梢,嗚咽作響,像是在為這場未竟的殺戮收尾。火把的光在風中掙紮,忽明忽暗,將每個人的影子在地上拉扯、扭曲,如同一個個心懷鬼胎的魑魅。
高順走了,馬蹄聲沉重如鐵,踏碎了夜的寂靜,也帶走了那個名為“玄水令”的禁忌秘密。
呂玲綺也走了,她幾乎是奪路而逃,那身烈火般的紅衣在夜色中像一道倉皇的血痕,背影裡寫滿了不甘與狼狽。
山坡上,死一樣的寂靜重新降臨。空氣裡,血的鐵鏽味、泥土的腥氣、鬆油火把未燃儘的嗆人味道,混雜成一種令人作嘔的黏稠氣息,緊緊地包裹著每一個人。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股在懸崖邊上被逼出來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瘋狂勁頭,正像退潮一般,從我身體的每一寸抽離。隨之而來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虛脫。雙腿像是灌了鉛,又軟又沉,手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被夜風一吹,寒意刺骨。
我贏了嗎?
不,我隻是從一個必死的陷阱裡,僥幸爬了出來,然後一頭栽進了另一個更深、更黑的泥潭。
玄水令……
這三個字像一道符咒,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我甚至不敢去回想,高順最後看我的那一眼。那眼神太過複雜,像是在看一把鑰匙,一把不小心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周圍的士兵在默默地收拾著殘局,動作間透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茫然。他們看向我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不再有輕蔑,也沒有了單純的同情,而是一種混雜著敬畏、好奇,還有一絲刻意疏離的複雜情緒。在他們眼中,我恐怕已經不是那個隻會搗鼓莊稼的文弱書生,而是一個與某種神秘而危險的力量有所牽連的怪物。
這種感覺,糟透了。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伴隨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風,在血腥氣中辟出了一方潔淨的領域。
“薑先生。”
是糜夫人的聲音。
我轉過身,隻見她站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火光勾勒出她雍容華貴的側影。她身旁的甘夫人,則用一種帶著幾分後怕和探究的目光打量著我,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夫人。”我躬身行了一禮,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今夜,讓先生受驚了。”糜夫人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但那雙精明的眸子,卻像是在重新估量一件商品的價值,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此地風大,不是說話的地方。若先生不嫌棄,便與我們同乘一車,回城吧。”
同乘一車。
這四個字,讓周圍幾個還沒散去的士兵,都下意識地抬起了頭,臉上寫滿了驚訝。在這個時代,主母與一個外臣同乘,即便有甘夫人在場,也是一種極高的禮遇和姿態。
我心中一凜,知道真正的拷問,現在才開始。
“……恭敬不如從命。”我沒有拒絕的餘地。
馬車裡,厚厚的軟墊隔絕了路麵的顛簸,角落的小香爐裡燃著安神的熏香,那淡雅的香氣與車外血腥的夜晚仿佛是兩個世界。
甘夫人大概是真的受了驚嚇,一路上都沉默不語,隻是偶爾會用複雜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後迅速垂下眼簾。車廂內的氣氛,安靜得有些壓抑。
糜夫人親自為我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遞了過來,動作優雅,無可挑剔。
“先生的手,還在抖。”她看著我,忽然輕聲說道,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它確實還在不受控製地輕微顫抖。我自嘲地笑了笑,試圖用玩笑來掩飾:“讓夫人見笑了,畢竟是第一次離鬼門關這麼近。”
“先生過謙了。”糜夫人的笑容溫婉,但眼底卻不見絲毫笑意,“我倒是覺得,先生非但沒有離鬼門關近,反而是將所有人都從一場巨大的災禍邊緣,拉了回來。”
她頓了頓,端起自己的茶杯,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看似隨意地問道:“妾身隻是好奇,高將軍戎馬半生,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人物。那女孩手腕上的一個小小刺青,究竟藏著什麼駭人的故事,竟能讓他如此失態?甚至……不惜當眾承認自己‘認錯了女兒’,也要將此事強行壓下。”
來了。
我握著溫熱的茶杯,指尖的溫度,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這個問題,我答不好,就是萬劫不複。
我不能說不知道,那會讓我今夜所有的表現,都變成一場愚蠢的巧合,價值瞬間歸零。我也不能說得太清楚,那會讓我顯得更加神秘和危險,引來不必要的猜忌和控製。
大腦飛速運轉,無數個念頭閃過,最終,我選擇了一個最穩妥,也最符合我“人設”的說法。
“夫人,其實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我看著茶杯裡晃動的、自己模糊的倒影,緩緩開口。
糜夫人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我沒有理會,繼續用一種帶著幾分追憶和恍惚的語氣說道:“隻是我年少流浪時,曾在洛陽城外的一座破廟裡,聽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道士說過一些胡話。那晚很冷,他喝多了酒,就抓著我的手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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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真的回到了那個場景,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他說這世上,有一些見不得光的影子,他們為錢財,為權勢,為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殺人。這些影子,分屬不同的‘堂口’,而有些堂口,為了方便辨認彼此,或是標記任務目標,便會在身上留下一些特殊的印記。”
我抬起頭,迎上糜夫人的目光,眼神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後怕和慶幸:“那老道士當時醉得厲害,一邊打著酒嗝,一邊神神叨叨地用手指在我手心畫了好幾個圖案,說見到帶這些印記的人,無論死活,都要離得遠遠的,否則會招來殺身之禍。其中一個,就和今夜那女子手腕上的刺青,一模一樣。”
這個故事,半真半假,既解釋了我為何能認出符號,又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從一個“知情者”,變成了一個“幸運的旁觀者”。
糜夫人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一隻在評估獵物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