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剛透過窗欞,將驛館小院裡的幾片落葉照得透亮,曹操的請柬便到了。
來的是一名衣著考究的謁者,態度恭謹,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倨傲。他宣讀丞相的邀請,說府中新釀了些薄酒,請左將軍前往小酌,共敘舊誼。
“舊誼”二字,說得格外輕巧。
送走謁者,劉備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背著手在堂內來回踱步,腳下的木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在附和著他內心的焦慮。
“來了。”他停下腳步,吐出兩個字,聲音有些乾澀。
關羽依舊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模樣,正襟危坐,雙手按在膝上,閉目養神。但那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條,暴露了他並非全無波瀾。他隻是將所有的風浪,都壓在了丹鳳眼之下。
我則站在一旁,打量著劉備。這位未來的漢昭烈帝,此刻更像一個即將被叫去問話的佃戶,滿臉都寫著“忐忑”二字。我心裡暗自歎了口氣,這便是勢不如人的悲哀。
“主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開口道,“丞相既然隻說是小酌,那我們便隻當是去赴一場家宴。記住我們說好的,您不是左將軍,隻是個想家的老農。”
劉備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將滿腹的憂慮都壓下去。他看向我,眼神複雜,最終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丞相府邸,並未設在許都最繁華的朱雀大街,而是擇了一處鬨中取靜的所在。府門並不算氣派,黑漆大門上連個獸首銅環都沒有,隻掛著兩盞素雅的燈籠。然而,門口那八名站崗的甲士,一個個身形彪悍,眼神如刀,身上那股百戰餘生的煞氣,讓整條街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
這裡沒有奢華的炫耀,隻有權力的內斂與威嚴。
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早已在門口等候。他將我們引了進去,穿過幾重回廊,來到一處雅致的廳堂。
廳堂內,已經擺好了酒宴。與我想象中高朋滿座的場麵不同,這裡居然隻有寥寥數人。主位上,坐著一個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其貌不揚的中年人。他穿著一身尋常的深色常服,須發微黑,麵色卻有些暗沉,唯獨那雙眼睛,細長而明亮,開合之間,精光四射,仿佛能將人從裡到外看得通透。
他看到我們進來,臉上立刻堆起了熱情的笑容,起身相迎。那笑聲爽朗洪亮,極具感染力,讓人如沐春風。
“玄德!盼星星盼月亮,可總算是把你給盼來了!”
此人,無疑就是曹操。
而在他的下首,赫然坐著昨日街上驚鴻一瞥的那個清瘦文士。他今日換了一身青色儒衫,麵色依舊蒼白,手裡端著一杯酒,正用一種漫不經心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當他的視線與我交彙時,我能感覺到,那看似隨意的目光背後,藏著一把鋒利的解剖刀。
我心裡咯噔一下,果然是他,郭嘉。
“備,見過丞相。”劉備躬身行禮,姿態放得很低。
“哎!玄德何須多禮!”曹操大步上前,親熱地扶住劉備的胳膊,將他引到自己身旁的客席上,“你我兄弟,不必拘泥於這些俗禮。來來來,坐!”
關羽被安排在了劉備下首,我則很自然地站在了劉備身後,扮演一個不起眼的隨從角色。
曹操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並未多問,便轉向劉備,興致勃勃地聊了起來。
讓我和劉備都感到意外的是,曹操絕口不提天子,不提衣帶詔,甚至連一句關於軍國大事的話都沒有。他就像個熱情好客的東道主,和劉備聊起了家常。
“玄德啊,你我許久未見,上次還是在討董之時,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曹操親自為劉備斟滿一杯酒,感慨道,“我聽說你這些年輾轉四方,吃了不少苦頭啊。”
劉備心中一緊,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站在他身後,輕輕用腳尖碰了一下他的腳後跟。
劉備瞬間會意,他端起酒杯,臉上露出一絲帶著風霜的苦笑,歎了口氣:“讓丞相見笑了。備無能,半生飄零,哪有什麼苦不苦的,能有口飯吃,有個安身的地方,便已是萬幸了。”
他的神態,他的語氣,活脫脫一個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失意中年人。
曹操聞言,哈哈大笑,似乎對這個回答頗為滿意。他又將話題一轉,聊到了農事上。
“我聽聞玄德祖籍涿郡,那裡可是個好地方。我年輕時也曾去過,土地肥沃。不知如今,涿郡的黍米,收成可還好啊?”
這一下,算是問到劉備的老本行了。
隻見劉備的眼睛,居然真的亮了一下。他仿佛忘卻了身在何處,也忘掉了對麵坐的是誰。他搓了搓手,帶著幾分莊稼人特有的質樸和興奮,說道:“回丞相,涿郡的土地,那確實是沒得說!黑油油的,捏一把都能出油!種黍米,那得看天時。若是雨水調勻,一畝地收上三四石,不成問題。不過,要說地力,還得是種豆子,豆子養地,來年再種彆的,莊稼長得就格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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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滔滔不絕,從如何選種,聊到何時播種,從如何除草,又聊到如何漚肥。那神情,那姿態,惟妙惟肖,仿佛他不是什麼左將軍、宜城亭侯,而是一個剛剛從田埂上走下來,滿心都是自家莊稼收成的老農。
關羽在一旁聽得眼角直抽,估計這輩子都沒見過自家大哥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