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徹晉升指揮同知,聖眷正隆,權勢煊赫。然而,那身禦賜蟒袍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無數人坐立難安。
錦衣衛衙門那間闊大的值房,並未因主人的高升而變得熱鬨,反而愈發像個冰冷的漩渦中心。各種拜帖和賀禮依舊如雪片般飛來,但其中蘊含的意味,已從最初的巴結討好,逐漸變得複雜難明。
案頭一份來自都察院的公文,措辭嚴厲,彈劾蕭徹在太原之戰中“擅殺降卒”、“縱兵搶掠”、“耗費國帑無算”,要求嚴查。附列的證據看似詳實,卻經不起細推,明顯是捕風捉影,羅織構陷。
另一份密報則顯示,幾位禦史近日與某位親王門下的清客往來頻繁。
蕭徹將公文扔回案上,發出沉悶一響。他甚至懶得批駁。這種程度的攻訐,不過是投石問路,試探陛下的態度,也試探他的反應。
更陰險的招數接踵而至。
他離衙回府的途中,座駕竟在鬨市被一輛突然失控的運菜馬車“意外”撞上,若非車夫技術精湛,護衛反應迅捷,幾乎釀成事故。調查結果自然是車夫驚慌失措,意外所致。但那車夫在押送途中,卻“莫名其妙”地暴斃在了刑部大牢。
他慣用的墨錠中被人摻入了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若非一名試毒的仆役先出現輕微症狀,險些中招。追查下去,線索斷在了一個早已失蹤數月的舊日采辦小吏身上。
甚至,一夜之間,京城各大茶館酒肆開始流傳起關於他的各種謠言:說他太原之功實乃冒領,真正力挽狂瀾的是總兵周淮;說他殘暴嗜殺,以折磨犯人為樂;說他仗著陛下寵信,暗中培植黨羽,圖謀不軌……言語惡毒,描繪得有鼻子有眼。
“大人,馮鎮撫使今日又‘偶然’遇見了兵部李侍郎,在醉仙樓雅間密談了近一個時辰。”心腹下屬低聲稟報,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憤怒。
蕭徹站在窗邊,看著庭院中枯樹枝丫割裂著灰蒙的天空。
他疲於應付。
不是懼怕,而是一種深沉的厭倦。戰場上的明刀明槍,反倒乾脆利落。而這京城裡的暗箭冷槍,卻無處不在,陰濕粘稠,耗人心神。
他像一頭被引入蛛網的猛獸,四麵八方都是纖細卻堅韌的絲線,束縛著他的手腳,雖不致命,卻令人煩躁不堪。每一根絲線背後,都連著一張或貪婪、或恐懼、或仇恨的臉。
樹大招風。
他這棵樹,如今太高,也太顯眼了。擋住了太多人的陽光,也成了太多人想要砍伐的目標。
陛下將他立在前台,是一麵盾,也是一塊誘餌。
他再次走回書案前,目光掃過那些充滿惡意的公文和密報。
疲於應付?
他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那便不應付了。
他提起朱筆,在一份關於彈劾他“縱兵搶掠”的公文上,鐵畫銀鉤地批下一行字:
【查無實據,誣告者反坐。著北鎮撫司馮奎,三日內查明誣告之人,嚴懲不貸。】
他將馮奎的名字,點了出來。
既然都想把他拖入泥潭。
那便看看,這潭水攪渾之後,最先淹死的會是誰。
他放下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候在外麵的下屬耳中:
“備車。”
“去詔獄。”
他要去看看那位掀起這一切風浪的根源。
晉王李榮。
或許,能從那張嘴裡,掏出點真正有用的東西。
用來……
殺雞儆猴。
詔獄深處,不見天日。
空氣裡是永遠散不去的黴味、血腥味,還有一種絕望沉澱下來的腐朽氣息。火把在牆壁上投下跳躍晃動的陰影,將甬道兩側鐵欄後那些模糊蜷縮的身影拉得如同鬼魅。
腳步聲在這裡顯得格外清晰,一聲聲,敲打在冰冷潮濕的石板上,也敲打在每一個囚犯的心頭,引來壓抑的抽氣和鐵鏈無意識的輕響。
最深處的單間。
鐵門被打開,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蕭徹走了進去。
比起外麵,這裡反而乾淨些,甚至有一張簡陋的石床和一盞昏暗的油燈。晉王李榮穿著囚服,背對著門口,坐在石床上,望著牆壁,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