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亭侯府的朱漆大門在蕭徹身後沉重合攏,將府內的驚惶、尖叫和死亡氣息暫時隔絕。然而,京城的夜風並未帶來絲毫清爽,反而裹挾著另一種更為粘稠的、無形的壓力。
他乘坐的馬車尚未駛出侯府所在的街巷,一名身著便服的緹騎便如同鬼魅般自暗處掠出,無聲地貼近車窗,語速極快而清晰:
“大人,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已經接到消息,正往永亭侯府趕。都察院那邊炸了鍋,幾位禦史聲稱要叩闕死諫,彈劾您……當眾毒殺朝廷重臣。”
消息傳得飛快,快得不同尋常。顯然,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將這盆臟水徹底扣死在他頭上。
蕭徹坐在車內,指尖摩挲著袖中那枚冰冷的蠟丸和碎紙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還有,”緹騎繼續低聲道,“陳廷之的府邸,半個時辰前起了一場‘意外’大火,火勢極大,據說……什麼都沒搶出來。”
蕭徹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滅口。
緊接著便是毀滅證據。
下手乾淨利落,甚至搶在了他的前麵。
對方的反應速度和組織能力,遠超他的預估。
馬車粼粼,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目的地是詔獄。陳廷之的屍體必須由他的人嚴密控製,任何驗屍的結果,都不能假手他人。
然而,馬車行至距詔獄尚有一條街的距離時,卻不得不緩緩停下。
前方火光通明,竟被一群身著禦史台服飾的官員和大量家丁模樣的人堵住了去路!他們舉著火把,群情激憤,高聲叫嚷著。
“蕭徹滾出來!”“殘害忠良!天理不容!”“交出凶手!以命抵命!”
為首的,正是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劉文正,陳廷之的座師兼姻親。他須發皆張,老淚縱橫,指著馬車嘶聲怒吼:“蕭徹!你這國賊!害死廷之,還想毀屍滅跡嗎?!今日老夫拚卻這項上人頭,也要替廷之討個公道!”
人群洶湧,幾乎要衝垮錦衣衛組成的單薄防線。這些禦史台的清流,平日手無縛雞之力,此刻卻仗著人多勢眾和一腔悲憤或是被人煽動),狀若瘋狂。
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
蕭徹的身影出現在車轅上。玄衣在火把照耀下更顯沉黯,他目光冰冷地掃過下方激動的人群,最後落在劉文正臉上。
“劉禦史,”他的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壓過了所有的喧囂,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陳禦史遇害,本官亦深感痛心。此案疑點重重,本官已命人徹查。你等在此阻攔公務,煽動鬨事,是想妨礙辦案,包庇真凶嗎?”
“真凶?!”劉文正氣得渾身發抖,戟指罵道,“真凶就是你!眾目睽睽之下,廷之飲了你的酒便中毒身亡!你還敢狡辯!諸位同僚!你們看看!這就是陛下的錦衣衛指揮同知!當眾行凶,還敢倒打一耙!”
“拿下他!”“為陳禦史報仇!”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向前湧來!
護衛的錦衣衛壓力驟增,刀鞘與推搡的人群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衝突一觸即發!
蕭徹眼神一寒。
就在此時——
一陣更加沉重整齊的步伐聲從街道另一端傳來!
另一支火把長龍迅速逼近,盔甲鏗鏘!來的竟是京營的兵馬!帶隊的是五城兵馬司的指揮,麵色冷硬。
“奉上諭!”兵馬司指揮高舉起一枚令牌,聲如洪鐘,“即刻起,京城宵禁!所有人等,立刻散去!違令者,以謀亂論處!”
京營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插入人群,開始強行驅散堵路的官員和家丁。哭喊聲、嗬斥聲、兵刃撞擊聲響成一片。
劉文正又驚又怒:“你們……你們竟敢……”
兵馬司指揮根本不理會他,隻是對車轅上的蕭徹抱拳,語氣公事公辦:“蕭同知,奉旨維持秩序,請您速離此地。”
蕭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些正在被暴力驅散的“清流”,目光幽深。
陛下的旨意?來的真是時候。
是解圍?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控製和警告?
他不再多言,放下車簾。
“走。”
馬車再次啟動,在京營士兵的“護送”下,駛過混亂的街道,終於抵達詔獄。
然而,詔獄門前,卻並非平靜之地。
另一撥人早已等候在此——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為首者麵色陰沉,手持公文。
“蕭同知!”刑部侍郎攔在車前,語氣強硬,“陳廷之乃朝廷三品大員,非普通命案!按律,此案當由我刑部與大理寺會同審理!請將一應人犯、物證移交我等!”
三法司要插手!理由冠冕堂皇!
蕭徹坐在車內,甚至能想象出對方臉上那副“依法辦事”麵具下的得意。
他剛剛擺脫一群明麵上的瘋子,又迎來一群戴著官帽的豺狼。
這一切,環環相扣。
毒殺是序幕,阻撓是發展,現在的爭權,才是真正的殺招。要將他徹底排除在案件之外,讓他百口莫辯。
馬車內,蕭徹緩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這京城夜晚冰冷而汙濁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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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睜開眼,眸中已是一片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冰寒。
他推開車門,下車。
無視那刑部侍郎,直接對詔獄門前的心腹下令:
“封鎖詔獄。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膽敢擅闖,格殺勿論。”
“將陳廷之屍身移至冰窖,嚴加看管。等候本官親驗。”
“所有今夜永亭侯府當值人員、賓客名單、一應物品,全部封存,移交北鎮撫司詳查!”
他一條條命令下達,聲音不大,卻帶著鐵血的味道,根本不給三法司官員任何插嘴的機會。
刑部侍郎臉色鐵青:“蕭徹!你竟敢藐視王法!……”
蕭徹猛地轉頭,目光如兩道實質的冰錐,刺向那侍郎:“王法?本官就是王法手中的刀!”
“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誰敢動這裡的一草一木,”他向前一步,逼近那侍郎,周身煞氣凜然,“便是心中有鬼,便是同黨!”
“本官不介意……多辦幾個!”
侍郎被他氣勢所懾,臉色發白,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蕭徹不再看他,轉身,大步走入詔獄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門洞。
陰影瞬間將他吞沒。
門外,是各方勢力的咆哮、算計和刀光劍影。
門內,是更深的黑暗和等待揭開的血腥秘密。
他雖然避免了中毒。
但這場以命案為開端的風暴,已將他徹底卷入中心。
每一步,都是刀尖。
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吸入新的毒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