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內的暗流湧動,並未立刻化為滔天巨浪。曹吉祥的禦前讒言似乎暫時被皇帝擱置,或許是那幾份匿名送達的曹黨罪證起了一絲微妙的作用,又或是皇帝還在觀望。這給了蕭徹一個寶貴的時間窗口。
他沒有浪費這稍縱即逝的喘息之機。既然外部壓力暫時減緩,他便將目光投向了北鎮撫司內部最深重的痼疾——那些堆積如山、蒙塵已久的積壓舊案,以及詔獄中那些喊冤無門的囚徒。
值房內,卷宗如山,幾乎將桌案淹沒。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墨和灰塵的氣息。蕭徹獨坐其中,左手快速而穩定地翻閱著一份份泛黃發脆的卷宗。裴九霄半靠在旁邊的軟榻上,臉色依舊蒼白,卻強打著精神,幫他篩選、歸類,不時用虛弱的聲音提出建議。
“這一份,三年前城南布商王老實‘盜竊官綢’案,僅憑一名東廠番役證詞及所謂‘贓物’便定罪,贓物來源記錄模糊,王老實至今在獄中喊冤。”“這一份,五年前秀才李貞‘誹謗朝政’案,隻因酒後在客棧題了首發牢騷的詩,被同桌酒客告發,無其他實證。”“這一份,最麻煩…七年前邊軍小校趙勇‘臨陣脫逃’案,涉及軍務,卷宗語焉不詳,但有多名同營軍士聯名畫押證明其當時重傷昏迷,並非脫逃,卻被上官壓下…”
每一份卷宗背後,都可能是一個破碎的家庭,一樁血淋淋的冤屈。
蕭徹的目光掃過那些潦草的字跡、漏洞百出的證詞、模糊不清的畫押,臉色越來越冷。這些,大多是在曹吉祥勢力如日中天時,北鎮撫司淪為東廠爪牙的“傑作”。
“雷震。”“在!”一直按刀守在門外的雷震立刻踏入。“調一隊絕對可靠的人手,重新核查這些案子。重點查證物來源、證人背景、有無刑訊逼供痕跡。遇到阻力,隨時報我。”蕭徹將篩選出的第一批卷宗推過去。“是!”雷震抱起卷宗,眼中閃爍著興奮與凝重交織的光芒。這才是他想象中的錦衣衛該做的事!
“侯三。”“小的候著呢!”侯三從門外陰影裡鑽出來。“讓你手下那些‘小猴崽子’們動起來,按卷宗上的姓名住址,去暗訪這些案犯的家屬、鄰居、當年的街坊。要隱秘,套話就行,彆嚇著人。”蕭徹吩咐道。“得令!保管給您問得明明白白!”侯三搓著手,一溜煙跑了。
一場無聲的“翻案”行動,在北鎮撫司內部緊鑼密鼓地展開。
過程遠比想象中艱難。時過境遷,許多證人已不知所蹤,物證遺失嚴重,甚至當年經手的獄卒、書吏也有不少或調離、或失蹤、甚至“意外身亡”。來自舊勢力殘餘的軟抵抗無處不在,卷宗“意外”丟失,證人受到“提醒”不敢開口等情況時有發生。
但蕭徹展現出了驚人的耐心和鐵腕。他坐鎮中樞,每天隻睡一兩個時辰,大部分時間都埋首於卷宗之中,左手因長時間書寫和翻頁而磨出了新的血繭。每一次遇到阻力,他都親自過問,以指揮使的身份強行推動。
裴九霄則成了最強大腦,雖然身體虛弱,卻憑借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縝密的邏輯,從浩如煙海的卷宗細節和各方反饋的信息中,梳理出無數疑點和線索。
雷震帶著人,如同獵犬般四處奔波取證,有時為了找一個關鍵證人,能追出數百裡。侯三的“小猴崽子”們則無孔不入,從市井流言、酒桌閒談中捕捉著有用的碎片。
努力沒有白費。
第一樁被平反的是秀才李貞的“誹謗案”。侯三的人找到了當年那個告密的“酒客”,幾杯黃湯下肚,那人便得意洋洋地炫耀起當年是如何受了東廠番役的指使,故意套話陷害李貞,得了十兩賞銀。證據確鑿,李貞當堂釋放。走出詔獄那天,這位飽受折磨的秀才對著北鎮撫司的匾額長揖到地,淚流滿麵。
緊接著,布商王老實的案子也真相大白。所謂“贓物”乃是東廠番役勾結庫吏私自截留,栽贓陷害,隻因為王老實不肯繳納一筆莫須有的“保護費”。王老實被釋放,北鎮撫司依照蕭徹的新規,從抄沒的東廠非法所得中,撥出銀兩賠償其三年冤獄的損失。
消息傳出,京城嘩然!
錦衣衛賠錢給老百姓?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奇聞!
一開始,百姓是懷疑的,觀望的。但當真的看到蒙冤者拿著蓋有北鎮撫司大印的賠償文書和實實在在的銀兩,哭著笑著離開時,那種震撼是無以複加的。
一樁,兩樁,三樁…
越來越多的積壓舊案被重新審理,越來越多的冤屈得以昭雪。雖然過程緩慢,雖然仍有大量懸案難破,但北鎮撫司大門外,開始出現截然不同的景象。
不再隻有恐懼和憎惡的目光。開始有百姓自發地送來萬民傘雖然被婉拒);有蒙冤者家屬跪在門口磕頭謝恩;甚至有說書人將北鎮撫司“蕭青天”的故事編成段子,在茶樓酒肆傳唱當然很快被侯三暗中“提醒”要低調)。
北鎮撫司內部的氛圍也在悄然改變。那些原本心存疑慮、甚至抵觸的舊吏,看著一個個同僚因為認真核查案子、找到關鍵證據而得到嘉獎甚至是蕭徹從自己俸祿中拿出的賞銀),看著那些被釋放的百姓感激涕零的樣子,心中那早已冰冷麻木的東西,似乎也有了一絲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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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辦案…真的可以不用靠打殺。原來,穿上這身飛魚服,也不一定非要被人戳脊梁骨。
當然,阻力從未消失。曹吉祥的黨羽冷眼旁觀,時不時還會拋出新的刁難。但蕭徹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守法”、“依程序”,將大部分攻擊化解於無形。他甚至將一些平反案件的詳細卷宗隱去敏感信息)抄錄公布,任由百姓評說。
民心,是一種微妙而強大的力量。它無法直接授予權力,卻能在無形中築起一道高牆。
當皇帝偶爾微服私訪或在太監的刻意引導下)聽到市井之中,對北鎮撫司的風評竟然開始出現“公道”、“講法”之類的詞語時,他那深藏於九重宮闕之中的心思,也難免產生一絲細微的波動。
這一日,天空飄著細雪。北鎮撫司大門外,又一名被平反釋放的老者,帶著全家老小,不顧阻攔,朝著大門重重磕了三個頭,高呼“青天大老爺”,方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蕭徹站在值房窗前,靜靜看著這一幕。雪花落在他空蕩的肩頭和消瘦的臉頰上,帶來一絲涼意。
裴九霄裹著厚裘,坐在炭盆邊,輕聲道:“第七個了。這一個月,我們平反了七樁冤案,釋放了十一人。外麵…開始有人叫你‘蕭青天’了。”
“虛名而已。”蕭徹聲音平靜,“比起還關在裡麵的無辜者,這遠遠不夠。”
“但這是好事。”裴九霄看向他,“至少,我們有了立足的根基。曹吉祥再想動我們,也要掂量掂量民間的物議。”
蕭徹轉過身,目光穿過飄雪的庭院,仿佛看到了那座森嚴的皇城。
“民心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最終能決定方向的,從來不是水,而是掌舵之人。”他緩緩道,“我們做的這些,隻是讓陛下看到,除了曹吉祥那條破船,還有另一條路可走。”
“而現在,”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光,“該是讓陛下看看,那條破船上,到底藏著多少蛀蟲和汙穢的時候了。”
他走到桌案前,那裡放著一份剛剛整理完畢、墨跡未乾的厚厚卷宗。封麵上,寫著幾個冷峻的字——《東廠枉法實錄·卷一》。
裡麵詳細記錄了在平反冤獄過程中,查實的東廠番役、檔頭及其黨羽,羅織罪名、構陷忠良、貪贓枉法的累累罪證,條條樁樁,證據鏈完整。
這份卷宗,他準備在下次麵聖時,親自呈送禦前。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京城的朱牆碧瓦,也暫時掩蓋了黑暗處的汙穢。
但北鎮撫司內,那盞燈,亮得越發堅定。
平反冤獄,贏得的不隻是讚譽,更是直麵最終風暴的底氣。
紫禁城的雪,終是停了。陽光穿透稀薄的雲層,灑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冷光。暖閣內,地龍燒得正旺,熏香嫋嫋,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緊繃的壓抑。
皇帝斜倚在軟榻上,麵色有些疲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榻邊小幾。曹吉祥垂手侍立在側,麵白無須的臉上帶著慣有的、恰到好處的恭順。下方,蕭徹獨自站著,空蕩的右袖靜靜垂落,左手托著一份厚厚的卷宗。
閣內安靜得能聽到銀絲炭輕微的爆裂聲。
“蕭卿,”皇帝終於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呈上的這份《實錄》,所列之事,可都屬實?須知,構陷大臣,亦是重罪。”
曹吉祥微微抬眼,瞥向蕭徹,眼神深處一絲譏誚一閃而逝。
蕭徹躬身,聲音平穩清晰:“回陛下,卷宗內所列一百二十七樁案件,每一樁皆附有物證、書證、證人證言摘要及原始卷宗編號。人證、物證此刻皆在北鎮撫司嚴密看管之下,陛下可隨時派員核查。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絕無半字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