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腳下的日子,清貧如水,卻也靜如古井。蕭徹那間簡陋的茅屋,仿佛成了被喧囂世遺忘的一隅。
最初的新奇與放空過後,生活露出了它最質樸,也最考驗人的麵目。
一隻手生活,遠比想象中更難。
生火煮飯,便是第一道難關。柴薪需要劈砍,他獨臂無力,隻能儘量撿拾些細小的枯枝,或是用那點微薄的積蓄,向路過樵夫買上幾捆。點火時,更是狼狽,常常弄得滿屋煙塵,卻難以引燃灶膛。一頓簡單的粥飯,往往需要耗費小半個時辰,才能勉強入口。
煎藥更是如此。小泥爐的火候難以掌控,不是煎乾,就是火大煎糊了藥性。墨先生留下的藥材有限且珍貴,浪費不得。他隻能守在爐邊,耐心地看著,用那根木杖偶爾撥弄一下柴火,神情專注得如同過去批閱最重要的卷宗。
藥圃裡的活計,他幾乎幫不上忙,隻能看著墨先生請來的老農偶爾打理。他便坐在一旁,安靜地看,看那些綠色的生命如何破土、抽芽、舒展。
他開始釣魚。
屋後不遠有一條清澈的溪流。他做了一個最簡單的魚竿,挖來蚯蚓,每日清晨或黃昏,便獨自坐在溪邊的大石上,將魚線拋入潺潺流水中。
釣魚需要耐心,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常常一坐便是大半天,魚簍裡卻空空如也。他並不在意。他隻是看著水麵破碎又重合的陽光,聽著風聲、水聲、鳥鳴聲,感受著時光如同這溪水般,平靜地、無聲地從身邊流淌而過。
偶爾有魚兒上鉤,那輕微的拉扯感會讓他微微一怔,隨即緩緩收竿。釣上來的,多是些不大的小魚。他會仔細地將魚從鉤上取下,端詳片刻,多數時候,又會俯身,將它們重新放回溪中。
吃魚並非目的,他隻是需要一件事,讓自己靜靜地坐著,與這片天地融為一體。
讀書是另一項消遣。帶來的幾卷書,多是些地方誌、山水遊記、或是些農桑種植之類的雜書,再無半卷律法兵書。字跡有時會在眼前模糊,需要費力辨認,他便讀得極慢,一字一句,反複咀嚼。有時讀著讀著,便會靠著牆壁,沉沉睡去,書卷滑落在地也渾然不知。
村民們對他的好奇漸漸淡去,接受了這個沉默、獨臂、似乎身體很不好、卻又沒什麼架子的外來者。孩子們不再怕他,有時會遠遠地看著他釣魚,被他發現,便嬉笑著跑開。偶爾會有村中老人溜達過來,坐在不遠處抽一袋旱煙,並不搭話,隻是陪著靜坐片刻。
這種沉默的陪伴,蕭徹並不排斥。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平淡得幾乎單調。春去夏來,藥圃裡的植株愈發茂盛,溪水也因為山雨而時而豐沛,時而清淺。
他的身體依舊時好時壞。晴朗時日,他能感覺到一絲微弱的力氣,可以多在溪邊坐一會兒,或者試著在藥圃邊緩慢地散步。但每逢陰雨天氣,或是夜半時分,那蝕骨的寒痛和劇烈的咳嗽便會如期而至,折磨得他徹夜難眠。
但他不再抗拒,隻是沉默地承受著,如同承受這天氣變化一般自然。墨先生的藥依舊喝著,效果似乎隻是讓他不至於徹底垮掉。
有一天,他釣魚時,遇到了一個也在溪邊玩耍的跛腳少年。少年看他幾次放掉釣上的魚,忍不住好奇地問:“大叔,你釣了魚又不吃,乾嘛還要釣?”
蕭徹聞言,側過頭,看著少年清澈卻帶著一絲殘疾帶來的陰鬱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釣的是魚,也不是魚。”
少年似懂非懂。
蕭徹卻不再解釋,隻是重新將目光投向水麵。
他釣的是這份寧靜,是這份無需思考、隻需感受的放空,是這份與過往血腥、陰謀、責任徹底割裂的平凡。
他在一點一點地,學習如何做一個普通人。學習如何與這副殘破的病軀共存,如何與內心那些驚濤駭浪後的死寂和解。
遠處,西山的輪廓在夕陽下顯得格外蒼茫。那裡埋葬著太多的秘密和死亡。
但他不再望向那邊。
他隻是專注地看著眼前的魚漂在水麵微微顫動,聽著耳邊不知名的夏蟲開始鳴叫。
夜幕緩緩降臨,四周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濕潤氣息。
他收起魚竿,魚簍依舊空著。
他拄著木杖,慢慢地,一步步,走回那間亮起昏黃燈光的茅屋。
身影融入漸深的夜色,平靜,而孤獨。
這或許不是世人想象中的功成身退,沒有榮歸故裡的喧囂,沒有兒孫繞膝的溫馨。
但於他而言,這每日的粗茶淡飯,這獨坐溪邊的時光,這無人打擾的寂靜,這無需算計的明日…
已是命運所能給予的,最好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