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官錄·殘頁。
江底沉屍七日,竟不腐不脹。
仵作掰開他緊握的拳頭,發現一本浸透的《萬官錄》。
「沈星瀾」三字遇風自燃,紙灰如黑蝶撲向丞相府。
我悄悄藏起最後一頁殘角——
上麵寫著:「新帝登基三載,弑君者……」
七日前,漕運碼頭那艘連夜消失的烏篷船,到底還是沒躲過這清明時節的連綿陰雨。江水漲了又退,退了的淺灘上,淤泥像是被什麼巨物犁過,一道深溝儘頭,就躺著那東西。
起初岸上的人以為是段朽木,或是誰家棄了的破舊行李。直到一個膽大的船工,撐著竹篙想去勾近了瞧,篙尖戳上去,發出一種沉悶的、絕非木頭的“噗”聲,他才駭得怪叫一聲,連滾帶爬逃回岸上。
消息像滴入沸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巡檢司的人來得不算慢,但江邊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指指點點,議論聲嗡嗡作響,混著江風腥濕的水汽,攪得人心頭發慌。
“讓開!都讓開!官府辦案!”
幾個差役吆喝著分開人群,露出泥灘上那具直挺挺的屍身。是個男子,看衣著像個落拓的文人,麵朝下趴著,身形被水泡得有些發脹,卻又異樣地保持著某種……完整。尋常溺死的人,在水裡泡上幾天,絕不是這副模樣。更怪的是,他一隻手臂死死壓在身下,另一隻手臂卻向前伸出,五指蜷縮,緊緊攥著什麼。
仵作老周蹲下身,花白的眉毛擰成了疙瘩。他示意差役將屍體小心翻過來。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那臉竟沒有多少被魚蝦啃噬的痕跡,隻是蒼白得嚇人,嘴唇泛著詭異的青紫色,雙目圓睜,空洞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最讓人脊背發涼的是,他那僵硬的、保持著抓握姿態的右手。
老周試了試,竟沒能掰動分毫。那手指如同鐵鑄,死死護著掌心裡的物件。他換了姿勢,用上巧勁,嘎吱幾聲細微的響動,像是凍僵的關節在,才總算將那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撬開。
一本濕透了的、線裝的書冊,露了出來。書頁被江水浸得軟爛,封皮模糊,隻能勉強辨認出三個墨色深濃的字——《萬官錄》。
老周用布墊著,小心地將書冊拿起。書很沉,滴答著渾濁的江水。他不敢用力,隻輕輕撥開一頁,紙張黏連,發出濕漉漉的嘶響。圍觀的、包括前排的差役,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黏在那本詭異的冊子上。
就在這時,一陣江風毫無預兆地卷過灘塗,帶著刺骨的涼意,吹動了書頁。
嘩啦啦——
書頁急速翻動,最終,停在某一頁。那上麵,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中,“沈星瀾”三個字,墨跡尤新,在陰鬱的天光下,竟隱隱泛出一種幽光。
不等任何人反應,那三個字猛地竄起一簇幽藍色的火苗!
火苗極小,卻灼目,貼著紙張無聲無息地燃燒起來,速度快得驚人。幾乎是眨眼間,“沈星瀾”三字化為灰燼,而那火苗並未熄滅,反而順著墨跡蔓延,將整行字、乃至小半頁紙都卷入其中。
“妖……妖火!”人群騷動起來,有人驚叫後退。
藍色的火焰跳躍著,貪婪地吞噬著紙張,卻奇異地沒有燒著旁邊的書頁。不過幾個呼吸,被火焰舔舐過的地方,隻留下一小撮極細極輕的紙灰。那紙灰並非散落,而是被那股邪風一卷,凝聚成一小股,如同有了生命的黑色飛蛾,撲簌簌離了書冊,朝著城內某個方向,疾飛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股不祥的黑灰。它越過嘈雜的江岸,越過低矮的民居瓦簷,目標明確,直指那片權貴雲集之地——丞相府的方向!
現場死一般的寂靜。江風嗚咽,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卻吹不散心頭那股粘稠的寒意。
就在這全場愕然、視線都被引向遠方的刹那。
我,一個剛被師父打發來現場長見識的學徒,恰好站在下風口,離老周和那屍體最近。那股邪風卷起紙灰時,幾片未被裹挾走的、邊緣焦黑的殘屑,打著旋,飄落在我腳邊的泥水裡。
鬼使神差地,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用腳尖極其輕微地一撥,將其中一片稍大些的、帶著明顯卷曲焦痕的紙角,踩進了濕泥裡。然後,借著彎腰假裝係鬆脫鞋帶的工夫,手指飛快地一撚一勾,那片尚帶餘溫的殘頁,便滑進了我寬大袖袋的暗格裡。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我強作鎮定地直起身,臉上努力維持著和其他人一樣的驚駭與茫然,眼角餘光卻飛快地掃過四周。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要麼還在望著丞相府方向發呆,要麼正圍著那本燒缺了一角的《萬官錄》和那具詭異的屍體,無人留意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學徒。
老周的手在微微發抖,他捧著那本瞬間變得燙手山芋般的冊子,臉色比地上的屍體還要難看。巡檢司的領隊吞咽著唾沫,聲音乾澀:“封……封起來!連同屍首,一並帶回衙門!今日之事,誰都不許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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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頓時忙亂起來,差役們驅散人群,準備搬運屍身。我混在人群中,低著頭,手心緊緊攥著袖袋裡那片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角。冰冷的紙張邊緣,硌著指腹,那上麵似乎還殘留著方才幽藍火焰的灼熱,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寒。
殘頁上的字跡,在我指尖的觸感下,模糊而尖銳。我隻來得及辨認出最前麵的幾個斷句,它們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腦海裡:
“新帝登基三載,弑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