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在2025年冰冷的病房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渣男握著她的手假哭。
再睜眼,是1975年土牆斑駁的老屋,父親爽朗的笑聲穿透薄薄的門板。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淚直流——不是夢!
前世父親就是三個月後咳血倒下,無錢醫治撒手人寰。
灶台邊,母親正愁苦地數著筐裡最後幾個乾癟紅薯。
蘇晚衝過去死死抱住父親溫熱的身體,泣不成聲:“爸,這次我一定救你!”
窗外暮色裡,一個沉默高大的身影背著柴捆路過,投來短暫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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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氣息,像一塊浸透了福爾馬林的冰冷裹屍布,嚴嚴實實地蒙在蘇晚臉上。每一次費力的喘息,都從鼻腔和口腔深處帶出那股消毒水也掩蓋不住的、臟器衰敗的甜腥腐朽味。2025年的最後一天,窗外是城市虛假的霓虹喧囂,而vip病房裡,隻有生命被一絲絲抽離的寂靜。
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渾濁的毛玻璃。病床邊,那個她掏心掏肺扶持了半輩子的男人——趙建明,正緊緊攥著她的手。他的手指保養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此刻卻帶著一種令她作嘔的黏膩濕滑感。
“晚晚…晚晚…”他哽咽著,聲音刻意壓得低沉又飽含“深情”,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精心排練過的,“你彆走…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啊…”他寬闊的肩膀聳動著,仿佛承受著巨大的悲痛,可蘇晚渾濁的視線掠過他低垂的眼瞼,卻捕捉不到一絲真實的濕意。那張英俊的麵孔,在精心修飾的哀戚下,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虛假。就是這張臉,騙走了她全部的心血、她父母用命換來的撫恤金、還有她本該安穩順遂的下半生。
喉嚨裡堵著一團灼熱的、帶著血腥味的棉花,蘇晚想用力甩開那隻令人作嘔的手,想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唾罵這個披著人皮的豺狼。可她連動一動指尖都做不到。身體像一座徹底坍塌的廢墟,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隻能任由這虛假的表演在她最後的時刻上演。巨大的怨恨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僅存的意識,越收越緊。
最後一點光,熄滅了。
……
一股尖銳的、帶著塵土腥氣的冷風,猛地灌入鼻腔,嗆得蘇晚喉頭發緊,劇烈地咳嗽起來。這咳嗽帶著真實的、撕扯肺腑的痛感,將她從混沌的死亡深淵硬生生拽了出來。
“咳咳…咳!”
她猛地睜開眼。
不是醫院慘白得晃眼的天花板,沒有冰冷的儀器滴答聲,也沒有那股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道。眼前,是昏黃搖曳的光暈,映照著低矮的、粗糙不平的深褐色土牆。牆壁上布滿歲月刻下的深深裂紋,像老人皮膚上縱橫的溝壑,一些地方還頑強地附著著幾縷乾枯發白的草屑。一股混合著陳年煙熏火燎氣、黴味和某種乾草氣息的複雜味道,沉甸甸地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裡。
這是…哪裡?
蘇晚的心跳驟然失序,擂鼓般撞擊著脆弱的胸腔,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眩暈。她僵硬地轉動脖頸,目光掃過身下硌人的硬木板床,上麵鋪著漿洗得發硬的粗布藍花床單。床尾堆著同樣質地的被子,沉甸甸的,帶著一股陳舊棉絮的味道。床頭邊,一張三條腿的小板凳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殘留著一點黑乎乎的、早已冷透的糊糊。
土屋…煤油燈…藍花粗布…
無數塵封在記憶最深處、蒙著厚厚灰燼的碎片,被這熟悉又陌生到極致的環境猛地撬開,呼嘯著衝撞她的腦海。一股冰冷的戰栗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激得她頭皮發麻,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
“哈哈…老蘇頭,你這棋臭得,連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樹都看不下去咯!”
一個粗獷、爽朗、中氣十足的笑聲,毫無預兆地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門,清晰地撞進蘇晚的耳膜!
這聲音!
蘇晚渾身劇震,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狠狠劈中,瞬間僵直。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奔湧起來,衝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齒不受控製地深深咬進冰涼的手背皮肉裡,尖銳的刺痛感如此真實。
不!不可能!
這分明是父親蘇大勇的聲音!是她刻在骨子裡、在無數個午夜夢回時思念到肝腸寸斷的聲音!清晰、洪亮,充滿了她後來再也未曾聽過的、屬於健康生命的勃勃生機!
可是…父親…父親明明在她二十八歲那年,被一場拖垮了全家積蓄也沒能治好的肺病奪走了性命!在那個冰冷刺骨的冬天,咳儘了最後一滴血,帶著對她和這個家的無儘牽掛,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巨大的、荒謬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攫住了她。蘇晚猛地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緊緊交握的手上。
不是記憶中那雙被病痛和歲月磋磨得枯槁粗糙、布滿老年斑的手。這是一雙少女的手!雖然指節也帶著勞作留下的薄繭,皮膚有些乾燥,但整體是年輕的、緊致的、充滿了未被生活徹底磨平棱角的生命力。指甲剪得短短的,透著健康的粉色。手腕纖細,腕骨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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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顫抖著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狠厲,狠狠地、用儘全身力氣掐在自己另一隻手臂的內側軟肉上!
“嘶——!”
尖銳的、幾乎刺穿神經的劇痛瞬間炸開!疼得她眼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砸在粗糙的藍花被麵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斑點。
疼!真真切切、撕心裂肺的疼!
不是夢!不是瀕死的幻覺!
巨大的震驚過後,一個帶著血腥味的年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意識裡——1975年!她十八歲!父親蘇大勇生命的倒計時,隻剩下最後三個月!
前世那場突如其來的、凶險的咳血,就是在這個冬天的尾巴上,毫無征兆地降臨。家裡僅有的那點微薄積蓄,在昂貴的藥費和赤腳醫生的束手無策中迅速耗儘。母親劉桂香哭瞎了眼,變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甚至最後連那口煮飯的鐵鍋都抵了出去,依舊沒能從閻王爺手裡搶回父親的一條命!
“爸!”一聲破碎的、裹挾著前世今生的所有絕望、恐懼和失而複得的狂喜的呼喊,從蘇晚的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她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那張硬板床上翻滾下來,單薄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情緒衝擊而踉蹌不穩,重重撞在土牆上,震落簌簌的塵土,她卻渾然未覺。
她用儘全身的力氣撲向那扇薄薄的、透出昏黃燈光和父親笑聲的木門。門板被她撞得“哐當”一聲巨響,猛地向裡彈開!
堂屋的景象瞬間撞入她的眼簾。
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擱在屋子中央那張斑駁掉漆的四方桌上,豆大的火苗跳躍著,努力驅散著一小片昏暗。昏黃的光暈籠罩下,兩個男人正埋頭在棋盤上廝殺。背對著門口、穿著洗得發白、肘部打著深藍色補丁舊棉襖的寬厚背影,正是蘇晚刻骨銘心的父親,蘇大勇!他捏著一枚棋子,正對著對麵的人,發出那爽朗的笑聲。
而坐在父親對麵,正搖頭苦笑的,是鄰居王叔。
“爸!”蘇晚再也控製不住,帶著一股席卷一切的蠻力衝了過去,像一頭受驚的、尋找庇護的小獸,狠狠地撞進父親蘇大勇的懷裡。巨大的衝擊力讓蘇大勇手裡的棋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棋盤上,滾了幾圈。
“哎喲!晚丫頭?這是咋了?做噩夢了?”蘇大勇被撞得懵了一下,隨即感受到懷裡女兒劇烈的顫抖和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舊棉襖。他粗糙的大手帶著農人特有的厚重繭子,有些無措地、本能地拍撫著女兒單薄顫抖的脊背,“不怕不怕,爸在呢!多大的夢魘啊,看把我閨女嚇的!臉都白了!”
那熟悉的、帶著淡淡汗味和煙草氣息的懷抱,那溫暖堅實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透過薄薄的棉絮撞擊著她的耳膜——這一切都如此真實!不再是病床上那副瘦骨嶙峋、氣息奄奄的軀殼!
蘇晚死死地抱住父親,雙手緊緊攥著他後背的棉襖布料,指節用力到發白,仿佛一鬆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泡沫一樣碎裂消失。她的臉深深埋在父親帶著體溫的肩窩裡,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混合著前世積壓的悲痛、悔恨,和此刻失而複得的巨大衝擊,讓她哭得渾身抽搐,喉嚨裡隻能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爸…爸…”她一遍遍喊著,聲音嘶啞,帶著無儘的委屈和後怕。
“好了好了,哭出來就好了。”蘇大勇笨拙地安撫著,雖然完全搞不清狀況,但女兒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悲傷讓他心疼得不得了。他看向對麵的王叔,無奈又帶著點寵溺地笑了笑,“你看這孩子,準是魘著了,嚇得不輕。”
王叔也站起身,有些局促:“那…大勇哥,我先回了,棋改天再下,改天再下。”他識趣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帶上了堂屋的門。
堂屋裡隻剩下父女二人和蘇晚撕心裂肺的哭聲。灶房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很快,母親劉桂香也聞聲撩開布簾子走了進來。她手裡還沾著點紅薯皮上的泥,圍裙也沒解下,臉上帶著驚疑和擔憂:“咋了這是?晚晚?出啥事了?哭成這樣?”
昏黃的油燈光線下,劉桂香的麵容清晰地映入蘇晚婆娑的淚眼。母親還很年輕!雖然生活的重擔已經在她的眼角眉梢刻下了細密的紋路,兩鬢也過早地染上了風霜,但她的眼神還沒有被後來的絕望徹底磨滅,腰背也沒有被沉重的苦難壓垮。她快步走過來,粗糙的手掌帶著灶火的餘溫,撫上蘇晚哭得冰涼的臉頰:“我的兒啊,告訴娘,誰欺負你了?”
感受到母親掌心真實的溫熱,蘇晚心中那根繃得快要斷裂的弦終於稍稍鬆弛。她抽噎著,艱難地從父親懷裡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母親那張熟悉又“久彆重逢”的臉龐,拚命搖頭,哽咽著:“沒…沒人欺負…就是…就是夢到…夢到…”她不敢說出口,那個關於父親咳血倒下的可怕“夢境”,此刻說出來,無異於最惡毒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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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大勇鬆了口氣,寬厚地笑著,用帶著厚繭的大拇指笨拙地給女兒擦眼淚:“傻丫頭,一個夢嘛,也值得哭成這樣?瞧這眼睛腫的,像倆桃子!快彆哭了,哭得爹心都揪起來了。”
劉桂香也心疼地拍著女兒的背:“好了好了,醒了就好,醒了就沒事了。噩夢都是反的,反的!彆怕啊。”
父母的溫言軟語,帶著七十年代鄉村特有的質樸和粗糙的關懷,像一股溫熱的泉水,緩緩淌過蘇晚被前世的冰霜凍得麻木僵硬的心臟。她貪婪地汲取著這份久違的、失而複得的溫暖,劇烈的抽泣漸漸平息,隻剩下肩膀還在微微地聳動,淚水無聲地滑落。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不住的、沉悶的咳嗽聲從蘇大勇的喉嚨深處滾了出來。
“咳咳…咳…”
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紮進蘇晚剛剛平複些許的心口!她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向父親。
蘇大勇顯然想忍住,彆過臉去,用手背抵著嘴,又悶悶地咳了兩聲,臉頰微微泛紅,氣息有些不勻。他清了清嗓子,帶著點尷尬地笑道:“沒事沒事,剛才笑岔了氣,灌了點風。”
劉桂香立刻緊張起來,上前一步:“他爹,你這咳嗽…這兩天夜裡好像又重了點?要不明天去公社衛生所看看?”
“看啥看?”蘇大勇擺擺手,渾不在意,“老毛病了,開春就好。開春就好了。”他刻意說得輕鬆,但眼底深處掠過的一絲疲憊和那幾聲咳嗽帶來的短暫喘息,卻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蘇晚的神經。
開春就好了?蘇晚的心沉到了冰冷的穀底。前世父親就是抱著這樣僥幸的想法,一拖再拖,錯過了最初那微弱的救治可能!那幾聲咳嗽,此刻在她聽來,無異於催命的鼓點!
三個月!隻有三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