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薛家宅邸。
相比於賈府的淒風苦雨,這裡尚算一片安寧。
這裡遠沒有國公府的氣派,隻是尋常富戶的三進院落,卻是薛家如今在京城裡唯一的安身之所。
薛姨媽坐在暖閣的炕上,手裡撚著一串佛珠,嘴裡卻念不出半句經文。
她的眼神,總是下意識地飄向窗外,仿佛還能看到榮國府那高大的門樓和飛揚的簷角。
“完了……都完了……”
她喃喃自語,這已是她這幾日說得最多的話。
“我那姐姐……如今被關在佛堂裡。政老爺也像丟了魂兒。寶玉……我的寶玉啊……”
薛蟠在一旁煩躁地來回踱步,腳下的地磚被他踩得咯吱作響。
“娘!您就彆念叨了!”
他猛地停下腳步,一張臉漲得通紅。
“要不是咱們跑得快,現在指不定也跟他們一樣,在哪個大牢裡蹲著呢!您還想著寶玉,您那好外甥,現在屁都不是。拿什麼養活自己?”
這一次,這個混世魔王的話,卻帶著一股子清醒的涼薄。
薛姨媽被兒子頂撞,眼圈一紅,淚水又湧了上來。
“我苦命的姐姐啊……”
薛寶釵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裡拿著一卷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她聽著母親的哭訴,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裡卻是一片冰涼的清明。
怎麼就敗了?
不是早就敗了嗎?
從根子上,就已經爛透了。
如今不過是那座金碧輝煌的空殼子,被馮淵一腳踹塌了而已。
她甚至有一絲後怕。
若是當初那所謂的“金玉良緣”真的成了,此刻的自己,會不會也像二嫂子李紈一樣,抱著孩子,對著一片廢墟,不知明日身在何方?
薛寶釵的聲音很輕,卻有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賈家之禍,非一日之寒。如今大廈已傾,我們能做的,不是跟著哭泣,而是想好咱們自己往後的路。”
薛姨媽看著女兒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睛,紛亂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路?我們還有什麼路……”
薛寶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薛蟠。
“哥哥,家裡的鋪子,還有南邊的田產,都還好麼?”
提到生意,薛蟠總算來了精神。
“都還好!我早就聽了妹妹的話,把賬目跟賈家那邊撇得乾乾淨淨。如今他們倒了,咱們的生意反倒清淨了不少。”
就在這時,一個管家模樣的下人,腳步匆匆地從外麵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封信。
“太太,姑娘,大爺,金陵老家那邊來的信!”
薛姨媽精神一振。
“快!快拿來我看看!”
薛寶釵接過信,拆開,細細看了起來。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
“怎麼了,可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薛姨媽緊張地問道。
薛寶釵將信遞了過去。
“是蝌哥兒的信。”
“他說,他要領著琴妹妹,不日便要上京了。”
薛蟠一愣。
“他們來做什麼?這京城如今亂成這樣!”
薛寶釵的目光,變得有些幽深。
“信上說,是為琴妹妹的婚事而來。”
“琴妹妹自小,便與梅翰林家的公子定了親。”
薛姨媽看完信,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這可是大喜事啊!梅家是書香門第,琴丫頭能嫁過去,是她的福氣!”
在她看來,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候,能有一門這樣的好親事,無疑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薛寶釵卻緩緩搖了搖頭。
“母親,您想得太簡單了。”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定親時,我們薛家還是皇商,背後還有舅舅和賈家,我們與梅家,算是門當戶對。”
“可如今呢?”
她的聲音,像一盆冷水,澆熄了薛姨媽心頭的那點火熱。
“王家、賈家倒了,我們薛家在旁人眼裡,就是賈家的姻親。”
薛蟠也反應了過來,臉色一變。
薛寶釵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院中那棵光禿禿的石榴樹。
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塌了。
可他們這些從牢籠裡僥幸逃出的人,卻發現,外麵的世界,是另一片更加冰冷,也更加現實的荒原。
琴妹妹的婚事,是薛家眼下唯一能攀附的體麵。
可這根線,太細,也太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