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涼州的北風,像淬了毒的刀子,刮在人臉上,生疼。
城頭上的“吳”字大旗,早已被風沙撕扯得破爛不堪,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帥府之內,一盆炭火燒得半死不活。
主座上,須發皆白的涼州老帥宗懷義,正用手按著額頭,閉目不語。
他臉上的皺紋,像被犁鏵深深刻進乾涸的土地,寫滿了疲憊與無奈。
下首的副座,史鼎腰杆挺得筆直,但一身甲胄上的累累傷痕,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暴露了他早已是強弩之末。
而在他對麵,曾經的經略使牛繼宗,則像一灘爛泥,癱在椅子裡。
他肥得變了樣,眼窩浮腫,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經被抽走了。
自打從肅州逃回,他就成了這副模樣。
“報!”
一名傳令兵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聲音裡帶著哭腔。
“老帥!狄人又……又在北門外叫陣了!”
宗懷義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眼球裡,看不到一絲波瀾。
“又來了嗎。”
他喃喃道,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
“這個月,第幾次了?”
無人回答。
因為已經數不清了。
肅州城破之後,西狄聯軍的兵鋒,直指涼州。
這兩個多月,他們就像一群嗜血的餓狼,日複一日地撲上來撕咬。
今天攻東門,明天打西門。
從不力戰,隻是不斷地消耗,襲擾,用小股騎兵射殺守城的士兵,然後呼嘯而去。
城裡的兵,越打越少。
人心,也越打越冷。
“老帥,不能再這麼坐以待斃了!”
史鼎猛地站起身,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兵法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西狄人如此反複,正是要磨掉我軍的士氣!若再不出城一戰,軍心就徹底散了!”
宗懷義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那個失魂落魄的牛繼宗,最後,目光落在了堂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
“出城?”
老帥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徹骨的悲涼。
“史侯,你看看我們,還拿什麼出城去戰?”
“城中能戰之兵,不足萬,人人帶傷,個個疲敝。而城外,是數萬如狼似虎的西狄精銳。”
“這一仗,怎麼打?”
史鼎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
怎麼打。
這根本就是一場沒有希望的戰爭。
就在這時。
一陣低沉而雄渾的號角聲,忽然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嗚——
那號角聲,穿透了凜冽的寒風,壓過了城外西狄人的叫囂,清晰地傳進了帥府之內。
宗懷義猛地一顫,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迸發出一道駭人的精光。
他霍然起身,一把推開椅子,快步衝出大堂。
史鼎與牛繼宗也愣住了。
這不是西狄人的號角。
這是大吳的軍號!
是神京京營的號角聲!
三人衝上東城樓,向著那邊遠眺。
隻見地平線的儘頭,出現了一條黑色的線。
那條線,在迅速變寬,變厚,像一片移動的烏雲,正朝著涼州城的方向,滾滾而來。
最前方,是數不清的黑色旌旗。
旗幟上,一個鬥大的“馮”字,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一隻展開雙翼的黑色雄鷹。
玄甲,黑旗,長槍如林。
一支沉默的鋼鐵洪流,正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氣勢,壓向這片絕望的土地。
沒有喧嘩,沒有呐喊。
隻有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和甲葉碰撞的鏗鏘之音,彙聚成一曲死亡的戰歌。
城外那些正在叫罵挑釁的西狄遊騎兵,最先發現了這支大軍。
他們臉上的囂張與戲謔,瞬間被驚恐所取代。
他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那黑色洪流的先鋒,像碾碎幾隻螞蟻一樣,輕易吞沒。
城牆上,原本麻木的守軍,全都呆住了。
他們看著那片熟悉的黑色,看著那麵代表著不敗神話的“馮”字大旗
那是群超人。
許多人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然後。
不知是誰,第一個扔掉了手裡的兵器,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援軍……是援軍!”
“馮帥!是馮帥來了!”
壓抑了數月的絕望,在這一刻,轟然決堤。
哭聲,迅速在城牆上傳染開來。
宗懷義老淚縱橫,他扶著望樓的欄杆,嘴唇哆嗦著,一遍遍地念叨。
“來了……終於來了……”
史鼎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他看著那支軍容鼎盛、殺氣衝霄的大軍,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這群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殘兵,一股巨大的羞愧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