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的會議結束了,但會議中那冰冷徹骨的暗流,卻如同瘟疫般,悄無聲息地在這座城市的某些特定圈層裡蔓延開來。高牆之內達成的微妙平衡與殘酷共識,對於城牆腳下掙紮求生的絕大多數人而言,依舊是被厚重帷幕遮蔽的真相。
然而,有些敏銳的觸角,總能先一步感知到風向的轉變。
夜色深沉,風雪未停。驛站後院那間充當臨時指揮所的屋子裡,油燈的光芒將幾道身影投在斑駁的牆上,搖曳不定。陸燼、小七、老煙槍,以及被緊急請來的趙紅藥,圍坐在炭盆旁,盆中的火焰不如往日旺盛,映得幾人臉色明暗交錯。
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雪前的死寂。
老煙槍剛剛轉述完他通過隱秘渠道探聽到的、關於城主府夜議的零星碎片。儘管信息殘缺,但“棄城之議”、“保存實力”、“酌情應對”這些關鍵詞,已經足夠拚湊出一幅令人心寒的圖景。
“……劉家是鐵了心要跑,王家牆頭草,城主……唉,葉城主雖未明言棄城,但那個‘燭龍計劃’,聽著就不像是死戰到底的意思。”老煙槍的聲音乾澀,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悲涼,“他們,已經在給自己找退路了。”
小七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牆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少年人的眼睛裡充滿了被背叛的怒火和不解:“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就能跑?這城裡幾萬人難道就不是人命嗎?我們這些人在他們眼裡算什麼?路邊的雜草嗎?!”
趙紅藥抱劍而立,靠在門框上,冷冽的麵容在火光下更顯肅殺。她沒有像小七那樣激動,但緊抿的唇線和微微起伏的胸口,顯露出她內心遠非表麵那麼平靜。她來自鏢局世家,見過太多勢力的齷齪與自私,但如此赤裸裸地將一城生靈當作可拋棄的籌碼,依然讓她感到齒冷。
“算盤。”陸燼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低著頭,看著自己攤開的、布滿細小傷痕和老繭的手掌,那縷淡金色的心火在他指尖無聲地流轉,明滅不定。
“什麼?”小七沒聽清。
“在他們眼裡,我們就是一筆賬。”陸燼抬起頭,目光平靜得可怕,那是一種將極致憤怒冰封後的死寂,“守城,需要消耗海量的資源,需要投入他們珍貴的私兵和族中修士,勝算渺茫,最終可能人地兩失。而棄城,雖然損失了霜葉城這塊基業,背負一些罵名,卻能保住他們最核心的財富、人脈和家族精英。南下之後,憑借這些積累,他們依然可以在彆處立足,甚至可能因為‘保存實力有功’而在軍府那裡獲得新的位置。”
他嘴角扯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像是在笑,卻毫無溫度:“至於我們這些‘棄子’……作用就是在他們安全撤離前,儘可能地拖延霜鬼的腳步,消耗霜鬼的力量。用我們的命,為他們爭取時間。這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
他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刺入在場每個人的心臟。將血淋淋的現實,用最冷靜、最殘酷的方式解剖開來。
小七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任何言語在這樣冰冷的算計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最終隻能頹然地低下頭,拳頭緊握,指甲陷進肉裡。
老煙槍長長地歎了口氣,煙霧繚繞,仿佛要將他佝僂的身形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富有節奏的叩門聲,三長兩短,是約定的暗號。
小七警惕地起身,悄無聲息地摸到門邊,低聲問:“誰?”
“是我,老周。”門外傳來一個壓得極低、略顯急促的聲音。
老周是軍府驛站係統裡的一位老驛卒,資曆比老煙槍還老,平日裡負責一些機密信函的傳遞,與陸燼的父親有些香火情,對陸燼也多有照拂。陸燼能第一時間拿到一些非公開的軍情,多半得益於這位老驛卒的暗中通氣。
小七打開門,一個穿著同樣破舊驛卒服、滿身風雪、麵容枯槁的老者閃身進來,他氣息有些不穩,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恐懼和決然的神色。
“周伯?您怎麼這時候來了?”陸燼連忙起身,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老周身份特殊,若非天大的事情,絕不會深夜冒險親自前來。
老周沒有客套,目光快速掃過屋內幾人,在趙紅藥身上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死死盯住陸燼,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阿燼,快!帶著信得過的人,能走多遠走多遠!彆再回來了!”
屋內幾人臉色驟變。
“周伯,到底出了什麼事?”陸燼心中一沉,上前扶住老周冰冷顫抖的手臂。
老周從貼身的懷裡,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封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蓋著北冥軍府加急印鑒的獸皮紙條,塞到陸燼手裡。那印鑒是特殊的朱紅色,代表最高級彆的密令。
“這是……一個時辰前,送到城主府的……絕密件……我……我偷偷拓印下來的……”老周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軍府……軍府已經正式下令,要求霜葉城……‘依計劃梯次撤離,必要時可放棄外圍,固守內城待援,但需確保……確保‘燭龍’火種不失’……”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喘著粗氣,繼續道:“還有……還有附帶的敵情通報……這次來的,根本不是他媽什麼狗屁小股先鋒!是至少三個‘霜鬼百人隊’!後麵可能還有更多!軍府的判斷是……霜葉城……守住的概率……不足一成!他們……他們是要把整個外城,連同我們這些人……全都當成拖延時間的……棄子啊!”
“噗通”一聲,老周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地上,老淚縱橫:“阿燼……走吧……你爹娘就你這一根獨苗……彆……彆死在這裡……不值得……”
陸燼站在原地,手中的獸皮紙條仿佛有千鈞重,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臟,幾乎將他的血液都凍結。軍府的正式密令,敵情的真實規模,守城概率的冰冷評估……一切猜測都被證實了。
他們,這些生活在霜葉城外城,占城市人口九成以上的平民、工匠、驛卒、小販……已經被北冥軍府和城主府,白紙黑字地,定義為了可以隨時犧牲的——“棄子”!
不足一成的生存概率……
確保“燭龍”火種不失……
放棄外圍……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小七和老煙槍已經驚呆了,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連趙紅藥也猛地站直了身體,握劍的手青筋暴起,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滔天的怒火。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老周壓抑的啜泣。
陸燼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他臉上的平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冷,那冰冷之下,是即將噴薄而出的岩漿。他體內的裂爐心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那針紮似的痛楚被一種更洶湧的情緒覆蓋——不是恐懼,不是絕望,而是……憤怒!
一種被至親之人背叛、被高高在上的力量無情踐踏後,所迸發出的、最原始、最熾烈的憤怒!
他看著癱坐在地的老周,看著臉色慘白的小七和老煙槍,看著眼中燃起怒火的趙紅藥,最後,目光仿佛穿透了這破舊的屋頂,看到了外麵那座在風雪和背叛中瑟瑟發抖的城市。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那張獸皮密令在他手中被捏成一團,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
一股決絕的、不容置疑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鋒芒,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屋內:
“走?”
“我們,能走到哪裡去?”
喜歡霜天燭世錄請大家收藏:()霜天燭世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