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無聲的、成千上百人的深深鞠躬,如同一幅沉重而熾熱的畫卷,烙印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也深深烙進了陸燼的心裡。他站在礦道口,沐浴在那道恰如其分的金色陽光和無數道混雜著悲痛、感激與希望的目光中,身體雖虛弱得幾乎無法獨自站立,脊梁卻下意識地挺得更直了些。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目光緩緩掃過那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麵孔,將這份沉甸甸的、以生命和家園為代價換來的感激,默默承擔下來。他知道,此刻任何謙遜的推辭都是矯情,任何激昂的言語都顯蒼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那裡,接受這份敬意,並以此明誌——他與這座城,與這些人,早已血脈相連,休戚與共。
人群久久不願散去,直到小七和趙紅藥擔心陸燼的身體無法支撐,低聲勸說了幾句,又對著眾人高聲保證燼哥兒需要靜養,人們才帶著滿足與擔憂交織的複雜情緒,一步三回頭地、緩緩散去,重新投入到重建家園的繁重勞動中。隻是,每個人的眉宇間,似乎都多了一股勁兒,一種心氣神被重新凝聚起來的堅韌。
陸燼被重新扶回礦道內休息。這一次的短暫現身,耗儘了他剛剛積蓄起的一點力氣,他幾乎是立刻陷入了昏睡,但這次的睡眠安穩而深沉,不再是之前那種令人心慌的、瀕死的沉寂。
小七細心照料著,趙紅藥則依舊保持著警惕。他們都清楚,陸燼的蘇醒,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絕不僅僅是安撫了城中民心那麼簡單。
果然,就在陸燼現身之後不到一個時辰,韓明便再次來到了礦道。
這一次,他不是獨自一人,身後還跟著兩名氣息明顯更加精悍、眼神銳利如刀、作軍官打扮的親隨。與之前穿著便於行動的勁裝不同,韓明此刻換上了北冥軍府正式的校尉官服,玄色底襯,肩甲與胸甲上鐫刻著簡單的frost葉紋章,雖因風塵仆仆而略顯舊損,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氣勢。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沉睡的陸燼身上,仔細審視了片刻,確認他是真的蘇醒而非回光返照後,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驚異,隨即轉向小七和趙紅藥,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陸燼兄弟既已蘇醒,實乃大幸。”韓明開口,聲音平穩,帶著官方的腔調,“我已將此地情況,以及陸兄弟蘇醒之事,再次加急傳訊軍府。”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語氣也加重了幾分:“另外,關於此前霜葉城守衛戰中,出現的異常‘光芒’之力,以及陸兄弟力挽狂瀾之事,訊息也已一並呈報。”
小七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地看向沉睡的陸燼,又看向韓明。
韓明似乎看穿了他的擔憂,繼續道:“軍府高層對此事極為重視。據我所知,永凍城方麵,已有多位大人對此表達了關注。尤其是,那股力量竟能驅散‘寒疫’,淨化霜鬼死氣,甚至引動人心信念共鳴……此等異象,在北境與霜鬼對抗的漫長歲月中,前所未有。”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小七和趙紅藥的心頭,帶來刺骨的寒意。軍府高層的“重視”和“關注”,往往意味著更深層次的探查、審視,甚至是……掌控。
“韓校尉,”趙紅藥拄著劍,向前半步,聲音清冷,“陸燼重傷未愈,道基受損,如今僅是僥幸蘇醒,身體依舊油儘燈枯。軍府若有疑問,是否可待他傷勢穩定之後……”
“趙姑娘不必多慮。”韓明抬手打斷了她,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軍府並非不近人情。正因陸兄弟傷勢沉重,軍府才更應介入。我已收到軍府初步回訊。”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蓋著北冥軍府狼頭徽記的信函,並未拆開,隻是展示了一下,沉聲道:“軍府指令,命我部暫駐霜葉城,維持秩序,協助善後,並……確保陸燼兄弟之安全,等待後續指令與專員抵達。”
“確保安全……”小七咀嚼著這四個字,心中警鈴大作。這聽起來是保護,又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監視與控製?
韓明目光掃過兩人臉上難以掩飾的戒備,語氣緩和了些許,道:“兩位,北境局勢複雜,霜鬼之患非止一端。陸兄弟身負如此奇異之力,無論對其個人,還是對霜葉城,乃至對整個北冥防線,都乾係重大。軍府之重視,亦是出於保護與善用之意。至少,有我軍府在此,某些宵小之輩,不敢輕易前來窺探。”
他這話半是解釋,半是警告。點明了陸燼和那“光芒”力量可能引來的,不僅僅是軍府的關注,還可能包括其他未知勢力的覬覦。
“另外,”韓明話鋒一轉,看向小七,“軍府已正式行文,追認王通城主力戰殉國之功,撫恤事宜,待專員抵達後會一並處理。同時,鑒於陸七你在守城及善後中的表現,軍府暫授你‘霜葉城鎮守副尉’之職,協助維持本地秩序,直至新任城主到任。”
他從身後親隨手中接過一枚黑鐵所鑄、刻著frost葉紋和“副尉”字樣的腰牌,遞向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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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突如其來的任命,讓小七愣住了。鎮守副尉,這已算是有品階的軍府底層武官,遠非他之前驛卒的身份可比。這既是軍府對他能力的認可,更是一種籠絡,將他,乃至整個霜葉城殘存的力量,初步納入軍府的體係之內。
小七沒有立刻去接,而是下意識地看向了沉睡的陸燼,又看向趙紅藥。
趙紅藥微微蹙眉,卻沒有出聲。
小七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此刻拒絕並非明智之舉。他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了那枚沉甸甸的腰牌,聲音沉穩:“陸七,領命。必當竭儘全力,護佑霜葉城百姓安危。”
韓明點了點頭,對於小七的識時務似乎頗為滿意。他最後看了一眼沉睡的陸燼,目光在其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模樣牢牢記住。
“陸兄弟需要靜養,我等不便打擾。”韓明抱拳,“若有任何需要,或陸兄弟身體有何變化,隨時可來尋我。”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帶著兩名親隨,大步離開了礦道。
礦道內,再次恢複了寂靜。
小七握著那枚冰冷的鐵質腰牌,感覺手心有些發燙。他看向趙紅藥,苦笑道:“紅藥姐,這……”
“接下是對的。”趙紅藥語氣平靜,“至少,我們現在有了一個官麵上的身份,行事會方便許多。而且,有軍府這麵虎皮擋著,能省去不少麻煩。”
她的目光投向礦道外,眼神深邃:“隻是,從此以後,我們和陸燼,恐怕再難像以前那樣了。”
“名動北冥府……”小七低聲重複著韓明話語中隱含的意思,臉上沒有喜悅,隻有沉重的壓力,“這名聲,來得太快,也太……燙手了。”
他將腰牌緊緊攥在手心,感受著那堅硬的棱角刺痛皮膚。
他知道,從陸燼點燃那“萬家燈火”的那一刻起,他們這些人的命運,就已經被推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波瀾壯闊卻也危機四伏的航道。
而此刻,航道上最初的燈塔已經點亮,卻也引來了黑暗中,無數窺探的目光。
沉睡中的陸燼,似乎夢到了什麼,眉頭微微蹙起,但呼吸依舊平穩。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連同那“萬家燈火”的傳說,正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北冥軍府的高層之間傳遞、發酵。
一場遠比霜葉城攻防戰更加複雜、更加凶險的博弈,已然悄然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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