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精密工業聯盟”成立後的第一周，荊州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工業大摸底”。
數百家工廠、研究所的熱情被徹底點燃。無數塵封在倉庫裡的圖紙、壓箱底的絕活、甚至一些從未示人的“黑科技”都被翻了出來，打包送往荊州“麒麟計劃”總部。
然而，激情過後，混亂接踵而至。
紅旗機械廠，錢衛國廠長不眠不休三天，親自帶隊，用廠裡最好的一台德國進口五軸機床，硬是磨出了那個“超高壓液壓閥門”的樣品。在他和所有老師傅看來，這件樣品光潔如鏡，嚴絲合縫，已經是他們傾儘一生的工藝結晶。
可當樣品被送到華中科技大學的材料力學實驗室時，負責檢測的博士生導師、從德國斯圖加特大學學成歸來的魏晉博士，隻用高精度探針掃了一遍，便冷冷地給出了兩個字的評語：“廢品。”
“你說什麼？！”年過花甲的錢衛國當場就炸了，指著魏晉的鼻子吼道，“你個小年輕懂個屁！我玩車床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這東西的精度，已經到了0.01毫米！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
魏晉推了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毫不退讓地指著電腦屏幕上的三維模型：“錢廠長，我尊重您的經驗。但在‘麒麟’的世界裡，我們不談‘概念’，隻談數據。圖紙要求的公差是500納米，也就是0.0005毫米。您的作品，誤差超了二十倍。還有，材料的金屬晶相不符合真空環境下的耐疲勞標準。所以，它就是廢品。”
錢衛國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身後的老師傅們，臉上那份驕傲和激動，也瞬間被冰水澆滅，變成了羞愧和不甘。
這並非個例。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類似的一幕在各個環節不斷上演。
武鋼送來的特種鋼樣品，被發現含有百萬分之三的硫雜質，無法滿足鏡片拋光基材的要求。
長飛光纖研製的光柵尺，在低溫測試下標度出現了千分之一的漂移。
一家民營企業號稱能做出最平的矽晶圓，結果在原子顯微鏡下，表麵起伏得像一片丘陵。
……
“麒麟計劃”的會議室裡，氣氛壓抑得可怕。牆上那麵巨大的“任務牆”，雖然簽滿了名字，此刻卻像一張巨大的嘲諷畫。
“各自為戰，標準不一，重複造輪子！”陸遠一拳砸在桌子上，厚厚的鏡片下滿是血絲，“有的單位連最基礎的‘潔淨’概念都沒有，零件拿過來，上麵還有指紋和油汙！這怎麼搞？”
“陳書記，光有熱情是不夠的。”另一位老教授痛心疾首，“我們的工業基礎，跟人家差得太遠了！就像讓一群拿著鋤頭的農民，去繡一幅蘇繡，根本不是一回事！”
悲觀的情緒，如瘟疫般蔓延。
所有人都看著坐在主位上，始終一言不發的陳淨。
陳淨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個人。他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各位，”他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瞬間讓整個會議室安靜下來，“我們用一周的時間，暴露出了過去三十年都未能正視的問題。這是一件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筆。
“你們說的都對。標準、協同、品控……這些才是比技術本身更重要的‘工業靈魂’。而今天，我們就要為‘麒麟’，注入靈魂。”
他轉身，在白板上寫下三個詞。
“第一，‘數據唯一’。從今天起，廢除所有紙質圖紙。所有設計、工藝、材料參數、檢測標準，全部上傳至‘麒麟’項目數據庫。我不管你是院士還是老師傅，數據庫裡的標準，就是唯一的‘法律’。任何人，任何單位，拿出的任何東西，都必須經過數據庫的驗證和比對。不合格，就是廢品。”
“第二，‘垂直整合’。我們將成立15個‘技術攻關聯盟’，每個聯盟由一家頂尖高校或研究所牽頭，負責理論和標準製定，我們稱之為‘大腦’。再由數家國營大廠和數十家民營企業組成，負責生產和工藝實現，我們稱之為‘手腳’。‘大腦’必須派駐技術員到‘手腳’單位，‘手腳’也必須派駐工藝師到‘大腦’單位。理論和實踐，必須強製性地結合在一起！”
“第三，‘紅黑榜’。每周，我們會公布一次項目進度。攻克難題、超額完成的，上紅榜，資金、設備、榮譽，優先傾斜！進度滯後、質量不達標的，上黑榜，連續三次上榜，負責人當場撤換，單位踢出聯盟，永不錄用！”
這三條規則，簡單，粗暴，卻又精準地切中了要害。
它用最強硬的手段，將一盤散沙捏合成了一個拳頭。
“我再宣布一項人事任命。”陳淨看向角落裡一直沉默的格哈特·施耐德，“從即日起，成立‘麒麟計劃最高標準委員會’，由施耐德先生擔任首席顧問。他對任何一個零部件，都擁有一票否決權！”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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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看向那位德國老人。這意味著，這個國家最頂級的項目，其質量的最高裁決權，交給了他一個外國人。
施耐德也愣住了。他緩緩站起身，看著陳淨，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他明白這個任命背後，是何等巨大的信任和魄力。
他深吸一口氣，用還不太流利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接受。我將用德意誌的最高標準，扞衛‘麒麟’的榮譽。”
……
一周後，紅旗機械廠的車間裡。
錢衛國廠長正恭敬地站在一旁，像個小學生。而魏晉博士，正戴著手套，親自操作著那台五軸機床，為一群老師傅講解著“亞微米級切削”的控製參數。
“……溫度每升高一度，金屬就會膨脹萬分之幾，所以冷卻液的流速和成分至關重要。還有刀頭的震動頻率，必須用激光乾涉儀實時校準……”
老師傅們聽得如癡如醉，眼中閃爍著求知的渴望。
而在荊州“麒麟計劃”總部的巨型服務器裡，無數的數據流正在彙集、碰撞、優化。一個統一的、高精度的、數字化的工業體係，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悄然成型。集團總部。
漢斯·範德梅爾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來自中國的商業情報。
“……據評估，所謂的‘華夏精密工業聯盟’，隻是一場政治作秀。其內部標準混亂，組織鬆散，不同單位間內耗嚴重，整體效率極其低下。預計在三個月內，該聯盟就將因內部矛盾和技術瓶頸而自行瓦解。”
範德梅爾的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微笑。
“一群烏合之眾。”他端起咖啡，悠然地望向窗外，“想用人海戰術來挑戰現代工業文明的巔峰？真是天真得可笑。”
他不知道，他眼中那群“烏合之眾”，正在經曆一場脫胎換骨的蛻變。那頭被喚醒的工業巨人，在經曆了最初的蹣跚和嘶吼後，已經找到了自己統一的心跳和呼吸。
而下一次，當它再次發出咆哮時，整個世界都將為之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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