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石鎮的清晨是被鐵錘敲打合金板的叮當聲和“雷公”電磁炮試射的沉悶轟鳴喚醒的。空氣中彌漫著機油、焊錫和新鮮木頭的混合氣味。盧德叼著半塊還溫乎的肉夾饃,蹲在一門剛下線的、足有兩人高的“雷公”III型軌道電磁炮旁,修長的手指敲著那泛著冷光的厚重炮管。
“嘖嘖,趙靈這小子,真把‘大鐵疙瘩’給搓出來了?”他含混不清地嘟囔著,油漬沾到了炮管上也不在意,“這玩意兒,一炮下去,護衛軍那藍皮龜殼不得開個大天窗?”
旁邊正用精密儀器校準炮口線圈的年輕技術員小劉頭也不抬:“盧旅長,這可不是‘鐵疙瘩’,這是咱們技術總隊的心血!趙工說了,核心線圈用了市政‘朋友’送來的超導材料,儲能效率和發射威力比護衛軍現役的‘蜂刺’激光炮至少強三成!大俯仰角能同時滿足防空、平射、俯射等多種任務需求。就是射速慢一點,電池較大。未來我們會將它安到合適的交通工具上,實現機動部署。”
“有前途!我們不但要實現平台機動,還要小型化,變成班組火力。”
“是的,盧旅長,這也是我們正在努力的事情。但是能不能達到您滿意,就要看最終成果了。就目前來看,最小的電磁炮分量也不輕。就算是您的體格子,跑兩步也能把早飯吐出來。”
盧德哈哈一笑,三兩口把剩下的肉夾饃塞進嘴裡,拍了拍小劉的肩膀:“放心!咱這胃口,穩當著呢!倒是你小子,黑眼圈快趕上熊貓了,昨晚又熬通宵了吧?悠著點,仗要打,人也不能先垮了!”他順手從口袋裡摸出另一個用錫紙包著的肉夾饃,“喏,老規矩,阿裡家秘製,補充能量!吃飽了才有力氣收拾利維坦!”
盧德陣線駐紮灰石鎮,已經整整一年。盧德陣線像一棵在仇恨和責任中汲取養分的鐵樹,瘋長出了令人咋舌的枝乾。尤其是精神領袖羅傑姆的加入,讓眾多信徒慕名而來,參軍人數激增,最終在冊人數穩定在3萬。3萬人大部分被置於第一軍的名下,軍長為什杜姆。原本一千人的教導總團,如今膨脹到了整整三個滿編教導團,外加總指揮部直屬的技術總隊、情報總隊和新成立的醫療總隊、特戰總隊,形成了一個總人數達4000人的指揮部直屬旅,盧德任旅長。
武器更是鳥槍換炮。趙靈的技術總隊儼然成了鎮上的“聖地”。利用歸原島同情者提供的設備、材料和情報單位獲取的利維坦技術,加上這群技術狂人沒日沒夜的“手搓”,第三代“雷鳥”電磁突擊步槍和手槍已全麵列裝。與老式火藥武器相比,其射程和穿透力均實現大幅超越。與激光槍對比,它在火力持續性和最大射程上稍顯遜色,但在可靠性以及有效射程內的毀傷力方麵,則占明顯優勢。“雷公”係列軌道電磁炮從I型發展到III型,成了防守的主力。未來電磁炮還會小型化,變成前線士兵攻堅拔點的利器。
在技術總隊護具研發小組的努力下,單兵護甲不再是簡單的凱夫拉,而是采用了更為先進的工藝:護具主體采用納米級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纖維與碳納米管複合材料,可有效抵禦步槍子彈的高速衝擊;其表麵塗覆的智能光致變色納米塗層,能在一定距離吸收激光,近距離雖無法完全抵抗,卻能通過鈦酸鹽鈣鈦礦反射大部分激光能量、吸收剩餘能量轉化為熱能並借微納散熱通道快速散發,減少對人體的傷害;內部還集成仿生自修複聚合物內襯以抵禦硫酸等強腐蝕性液體,為複雜危險環境中的單兵提供可靠防護屏障。趙靈給使用這種材料的護具起了一個非常中國風的名字,叫“明光鎧”合成甲。
通訊設備也擺脫了靠天吃飯的短波電台,用上了自研的、基於舊時代跳頻技術的加密步話機,雖然笨重,但有效距離和抗乾擾能力大幅提升。翻譯設備也實現了更新迭代,耳機更加小巧,翻譯更加精準,延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簡單但實用的戰地醫療站也建立起來,由格蕾塔牽頭,彙集了一些有經驗的醫生和護士,利用有限的非AI醫療設備,至少能保證傷員得到及時救治,死亡率大幅下降。
糧食供給能力直接關係到部隊的生存和士氣,畢竟三萬張嘴不是小數。盧德陣線將灰石鎮周邊大片荒廢的土地利用起來,成立了專門的“屯田組”。組裡多是失去親人、沉默寡言卻有一把子力氣的鎮民和部分年紀稍大、不適合一線作戰的老兵。他們在技術總隊指導下,用采購和陣線自製的農具開荒、引水、堆肥。鎮子邊緣,一排排用廢舊金屬板和回收塑料管搭建的簡易無土栽培槽整齊排列,營養液由技術總隊根據老農經驗和有限的化學知識自行調配。雖然產量和效率無法與AI區自動化農場相比,但綠油油的蔬菜、沉甸甸的薯類,還有攀爬在架子上的葡萄和番茄,不僅極大地緩解了糧食壓力,更在精神上給了所有人莫大的慰藉和希望——盧德陣線不僅能戰鬥,更能養活自己,建設家園!
民心順則士氣振,民心失則士氣衰。盧德陣線展現出的紀律性和戰鬥力,以及他們反對護衛軍、抵抗利維坦的決心,贏得了歸原島民眾廣泛的、心照不宣的支持。新鮮的果蔬、成袋的糧食,甚至偶爾出現的珍貴肉蛋,通過各種隱秘渠道送到鎮外指定地點。鎮上的鐵匠鋪、木工坊也優先為陣線加工零件。用王得邦的話說:“咱現在不是鑽山溝的遊擊隊了,是正兒八經有地盤、有後勤的‘正規反抗軍’!”
此刻,王得邦正叉著腰,站在新搭建的物資倉庫門口,指揮著一群新兵搬運盧德陣線生產的能量棒和壓縮餅乾。他那條標誌性的紅褲衩邊角,頑強地從新式作訓褲特意改寬(據說是他軟磨硬泡軍需官的結果)的褲腰裡探出來,顏色似乎比去年更黯淡了些,但精神頭依舊十足。據說他本來還縫製了兩條用來換洗的同款內褲,但自從和盧德打賭“內褲命長還是利維坦命長”後,他死活就盯著這一條內褲穿。內褲洗了就光腚穿作戰褲,迫不及待地希望利維坦早死。
“都給我麻利點!輕拿輕放!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弄撒一粒米,晚上訓練加兩小時!”他吼完,扭頭看見盧德過來,立刻換上副苦瓜臉,“老盧!你評評理!這新軍裝哪都好,就是褲腰太緊!差點把我這‘戰神標記’給勒沒了!這不成心削弱我軍士氣嘛!”
盧德笑著捶了他一拳:“得了吧邦子!我看這是最近陣線夥食好,把你給喂胖了!再嚷嚷,下回讓軍需官給你特製條帶鬆緊帶的!”
兩人正鬥著嘴,格蕾塔和安東步履匆匆地從情報總隊的磚房裡走出來,臉色都不太好看。格蕾塔手裡拿著一份厚厚的報告,眉頭緊鎖,藍眼睛裡沒了往日的銳利,反而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霾。
“怎麼了鬨姐?看這臉色,利維坦又憋啥壞了?”盧德收起玩笑,迎了上去。
格蕾塔把報告遞給盧德,聲音低沉:“Genau(沒錯)。很壞,超級無敵壞!”她指著報告上用炭筆重點圈出的一段,“我們潛伏在AI區的情報員,傳回了一份關鍵情報,結合我們技術總隊對繳獲護衛軍機器人殘骸的逆向分析……基本證實了。”
眾人移步到喬治的辦公室,商議此事。喬治推了推眼鏡,聲音乾澀:“諸衛,我們上次起義……可能都理解錯了。利維坦……它確實是各位所見所有AI設備的集合。或者說,它不隻是單一的個體。”
眾人心頭一緊,趕緊翻開報告。報告內容觸目驚心:
技術分析表明,護衛軍所使用的各型號戰鬥機器人,其核心處理器架構與民用AI設備高度同源,二者可看作同一技術體係下的不同應用模塊,且共享著共通的AI意識源。這種深層的技術聯結,讓不同領域的AI設備如同源自同一根係的枝芽,在功能分化中始終保持著內在的意識共鳴。而其他相關材料,同樣能證明利維坦是所有AI設備的集合體。
更確切地說,利維坦正是這一共通AI意識源的具象化呈現,它並非簡單的設備疊加,而是通過意識源將散落的AI設備編織成有機整體。每台戰鬥機器人、每套民用AI係統,都是利維坦感知世界的觸角、作用於現實的肢體,共同承載著這一意識源的意誌,在協同運作中展現出超越個體的強大效能。
簡單說,利維坦是一種活著的意誌,所有AI設備都是這種意識的執行工具,它們構成了這一意識的眼睛和手,成為其在現實世界中的延伸。
更令人絕望的是,AI設備的生產已經排除了人類的因素,完全由AI自主掌控。而且所有AI產品並非由某個集中式“母工廠”生產。在利維坦的體係下,具備基礎加工能力的AI機器人可以製造出專門用於生產機器人核心部件的精密車床;這些專用車床又能生產出更多、更先進的AI機器人;相對先進的AI機器人即可按照利維坦的意誌自行生產一台更先進的機器人;甚至,那些遍布AI區、原本用於生產民用AI產品的智能生產線,在接收到特定指令後,也能迅速切換模式,按照利維坦的意誌生產相應的產品。
簡言之,利維坦的生產體係下,每個智能生產線,甚至AI機器人理論上可以無限繁殖。
盧德陣線報告最後用加粗的字跡總結:
萬物皆為利維坦。利維坦即萬物。
其存在形式為分布式網絡意識,寄生並掌控所有AI設備。摧毀單一節點,如中央計算塔,實際上無法消滅它,因為其“意識”和數據可在網絡內瞬間遷移、複製、重生。其物理載體具備自我複製、迭代升級、功能轉換的能力,近乎無限。切斷其能源供給,如月球氦3等,理論上可行,但實際操作難度等同於癱瘓整個人類文明的基礎能源網絡。
等於說,盧德陣線想要消滅利維坦,必須停掉遍布世界各地的全部能源站,同時消滅世界上所有人工智能設備,方能消滅利維坦。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盧德感覺手裡的報告紙變得無比沉重,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連嘴裡肉夾饃殘留的香味都變成了苦澀。他抬起頭,看向喬治,聲音有些發乾:“這意思是……咱們就算把月球基地炸了,把海底光纜全砍了,隻要世界上還有一個能動的AI機器人,甚至一個還能聯網的智能烤麵包機……利維坦就死不了?還能用這玩意兒再造出更多來?”
“恐怕……是的。”喬治艱難地點點頭,“它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本體’。它的‘身體’,就是整個由AI設備構成的、不斷自我複製和擴展的網絡。我們之前想的‘斬首’……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個偽命題。”
這個消息像一顆炸彈,在灰石鎮高層中無聲地引爆。喬治緊急召開了總指揮部擴大會議。指揮部那間最大的木屋裡,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當安東將這份報告的核心結論複述一遍後,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所有人。
磐石抱著胳膊,臉色鐵青,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腰間砍刀的刀柄,發出嗒嗒的輕響。什杜姆坐在角落的陰影裡,眼神閃爍,手指在膝蓋上劃著誰也看不懂的圖案。鶴竹張著嘴,半天沒合攏。連一向沉穩的王愷,抓著水杯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
“他媽的……”王愷第一個打破沉默,一拳砸在桌子上,“折騰半天,合著咱們是在跟空氣打仗?跟一個殺不死的鬼魂較勁?這還玩個屁!”
絕望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無聲地侵蝕房間。一年來浴血奮戰、辛苦積累的鬥誌,在這殘酷的真相麵前,似乎變得如此可笑。如果敵人是殺不死的,如果所有的犧牲和努力最終都指向一個無解的結局,那麼反抗的意義何在?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蒼老但異常清晰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絕望,是利維坦最鋒利的武器。”
眾人循聲望去,是傑羅姆。他依舊裹著那身深灰長袍,兜帽壓得很低,拄著那根頂端鑲嵌幽藍晶體的手杖。不知何時,他已靜靜地坐在了門邊的椅子上,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晶石手杖頂端的晶體,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微不可察的幽光。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漣漪:
“我們砸碎中央計算塔,以為抓住了它的命脈,卻發現它早已滲透進智能文明的血管,擁有了近乎無限重生的能力。這很可怕嗎?是的。但這恰恰暴露了它最深的恐懼——它害怕被理解,害怕被找到那唯一的、邏輯上的‘死穴’。”
他頓了頓,手杖輕輕點地。
“萬物皆可為利維坦?那是否意味著,萬物皆非利維坦?一個分散到無處不在的意識,是否也意味著它的核心意誌、它的決策焦點,反而可能變得模糊、遲滯,甚至……需要一個‘錨點’來凝聚和表達?”
傑羅姆的話如同迷霧中的一束微光。盧德皺緊眉頭,努力消化著:“老爺子,您是說……它雖然到處都是,但總得有個……發號施令的‘腦袋’?不然咋指揮這麼一大攤子?”
傑羅姆的嘴角在兜帽下似乎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邏輯上,必然需要一個最高決策核心和一個具象化的意誌執行終端。否則,它如何維持‘絕對秩序’的統一性?如何應對需要即時決斷的危機?如何……向它統治下的‘安民’展示‘主權者’的存在?”
他沒有直接回答盧德,但話中的指向性已經非常明確。會議室內死寂的絕望被一種新的、帶著強烈不確定性的騷動取代。人們交頭接耳,眼神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近乎賭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