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禦極之初,力除一切弊政,天下翕然稱治。顧迭議大禮,輿論沸騰,幸臣假托,尋興大獄。夫天性至情,君親大義,追尊立廟,禮亦宜之;然升祔太廟,而躋於武宗之上,不已過乎!若其時紛紜多故,將疲於邊,賊訌於內,而崇尚道教,享祀弗經,營建繁興,府藏告匱,百餘年富庶治平之業,因以漸替。雖剪剔權奸,威柄在禦,要亦中材之主也矣。——張廷玉《明史》
明正德二年九月十六,湖廣承天府安陸州,興王府。
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朱紅色的府門巍峨矗立,門前兩尊石獅怒目圓睜,仿佛要將這方天地的靜謐吞噬。忽然,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劃破長空,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府邸的沉寂。
正廳內,檀香嫋嫋。蔣王妃斜倚在錦榻上,臉色尚帶著生產後的蒼白,眼中卻漾著溫柔的漣漪。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拂過繈褓中嬰兒粉嫩的臉頰,聲音輕得像羽毛:“給王爺看看,咱們的二公子。”
興獻王朱佑杬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嬰兒。小家夥似乎感受到了父親的氣息,不哭了,烏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竟像是在打量眼前這位身著蟒袍的男人。朱佑杬心頭一暖,低頭在嬰兒額上親了一下:“就叫朱厚熜吧。”
誰也不知道,這個誕生在藩王府的嬰孩,未來將執掌大明江山四十五年,在史書上刻下一段充滿爭議卻又波瀾壯闊的傳奇。
興王府的來曆,要從成化年間說起。朱佑杬是明憲宗第四子,十六歲那年被冊封為興王。弘治七年,他帶著新婚的蔣王妃離開京城,就藩安陸。蔣氏出身名門,父親是北京中兵馬指揮使蔣斅,她知書達理,將王府內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與朱佑杬琴瑟和鳴,羨煞旁人。
承天府地處江漢平原,物產豐饒,民風淳樸。遠離京城的爾虞我詐,朱佑杬反倒樂得自在。他自幼飽讀詩書,不好聲色犬馬,反倒常常微服出行,看田間農夫勞作,聽市井百姓閒談。有一次,他看到佃戶因天旱顆粒無收,便減免了全年租稅,安陸百姓都說:“興王爺是活菩薩。”
朱厚熜的降生,讓這座王府更添了幾分生氣。朱佑杬對這個次子疼愛有加,親自教他讀書。令人稱奇的是,這孩子仿佛天生就帶著慧根:教他讀《靜夜思》,三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誦;五歲時讀《論語》,讀到“為政以德”,竟歪著頭問:“父親,以德治國,是不是就像您減免租稅那樣?”
朱佑杬又驚又喜,摸著他的頭笑道:“熜兒說得對,治國如治家,要懂百姓的苦。”
六歲那年,朱厚熜開始跟著父親參加王府祭祀。齋戒三日,他不沾葷腥,不嬉笑打鬨;祭祀時,每一個彎腰、每一句祝文,都學得有模有樣。有次祭祀中途,狂風驟起,吹得祭旗獵獵作響,旁邊的小太監嚇得發抖,他卻依舊挺直腰板,眼神肅穆。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儀式背後是沉甸甸的責任。
朱佑杬有意培養他的能力,常讓他坐在身邊看自己處理王府事務。“這是佃戶交來的租子清單,你看看有什麼不妥?”朱厚熜便拿著算盤,一筆一筆核對,發現有個管事多收了老佃戶三鬥米,當即指著清單說:“父親,這裡不對,李老漢家的田去年被水衝了,您說過要減半的。”
朱佑杬點點頭,立刻讓人把多收的米送回去。事後,他對蔣王妃說:“熜兒有主見,又體恤下人,將來必成大器。”
在安陸的十二年,是朱厚熜最安穩的時光。春日裡,他跟著父親在王府的菜園種瓜種豆;秋日裡,他幫著母親晾曬書簡;寒夜裡,一家三口圍爐而坐,聽父親講京城的故事。他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在悄然轉動。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七,變故突生。
朱佑杬突發惡疾,高燒不退,太醫來了一波又一波,藥湯喝了一碗又一碗,卻始終不見好轉。彌留之際,他拉著朱厚熜的手,氣若遊絲:“熜兒,爹要走了……記住,做人要有骨氣,做事要有擔當……守住王府,守住安陸的百姓……”
十二歲的朱厚熜,緊緊攥著父親冰冷的手,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硬是沒掉下來。他重重的點了點頭,哽咽道:“爹,我記住了。”
朱佑杬溘然長逝,享年四十四歲。
葬禮上,朱厚熜身著麻衣,腰係草繩,按照禮製主持儀式。跪拜、祭酒、讀悼文,每一步都一絲不苟。王府長史袁宗皋看他小小年紀,卻有這般定力,暗暗歎了口氣,這孩子,一夜之間長大了。
按照祖製,朱厚熜承襲興王爵位。袁宗皋輔佐著他,處理王府田產、佃戶、財政。有次,一個老管事想趁機克扣工匠工錢,朱厚熜得知後,當著所有仆人的麵,把賬本摔在地上:“我爹在世時,從不虧待下人!誰要是敢中飽私囊,立刻滾出王府!”
他眼神淩厲,語氣堅定,竟讓那些看著他長大的老仆都心頭一震。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直到正德十六年,一個消息如驚雷般炸響——明武宗朱厚照,在豹房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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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正在書房臨摹《蘭亭集序》,袁宗皋匆匆闖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封明黃卷軸,臉色又是激動又是凝重:“王爺,京城來的……是太後的懿旨!”
朱厚熜放下筆,看著那明黃卷軸上繡著的五爪金龍,心跳驟然加速。他接過卷軸,展開一看,字字句句都像在夢裡:
“武宗無嗣,特遵《皇明祖訓》‘兄終弟及’之製,召興王朱厚熜入繼大統,繼承皇位。”
“繼承皇位?”朱厚熜喃喃自語,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隻是個藩王,從未想過要離開安陸,更沒想過要坐上那把龍椅。
袁宗皋眼眶泛紅,跪倒在地:“恭喜王爺!不,恭喜陛下!此乃天意,也是興王爺在天之靈庇佑啊!”
朱厚熜卻沉默了。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想起這兩年治理王府的艱辛,更想起書裡那些關於朝堂爭鬥的記載。京城,那是個比安陸複雜百倍的地方。
“長史。”他忽然開口,聲音平靜的問道:“武宗皇帝……是個怎樣的人?”
袁宗皋歎了口氣說道:“武宗爺……荒唐得很,寵信宦官,荒廢朝政,百姓苦不堪言啊。”
朱厚熜握緊了拳頭。若是去了京城,他要麵對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王朝。
他站起身,目光堅定的看著北方,一字一頓的說:“我去,我不能讓祖宗的基業,毀在我手裡。”
四月二十二日,北京使團抵達安陸。為首的是司禮監太監穀大用,身後跟著禮部尚書毛澄,還有幾位皇室宗親。興王府裡,朱厚熜以興王的身份接見了他們。
穀大用尖著嗓子宣讀懿旨,朱厚熜靜靜聽著,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宣讀完畢,毛澄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等奉太後之命,特來迎您回京登基。”
朱厚熜微微頷首:“有勞各位。隻是我母親年邁,長途跋涉不便,還請容我多留幾日,安排妥當。”
穀大用本想催促,卻被他沉靜的眼神看得一滯,隻好笑道:“陛下仁孝,理應如此。”
安置了使團,朱厚熜來到母親蔣王妃的房裡。蔣氏早已哭成淚人,拉著他的手不肯放:“熜兒,京城太遠了,娘舍不得你……”
朱厚熜抱著母親,眼眶泛紅:“娘,兒子也舍不得您。但這是天意,是祖宗的托付,兒子不能不去。等兒子在京城站穩腳跟,就接您過去。”
母子倆相擁而泣,直到暮色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