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登基時,大明朝早已不複洪永盛世的榮光。西北邊境,蒙古部落屢犯邊關;東南沿海,倭寇襲擾漸頻。甘肅境內,流民聚眾為寇;山東鄆城一帶,白蓮教餘孽死灰複燃;河南南陽,饑民因官府賑災不力,揭竿而起。
世宗調集兵馬平叛,耗時半年有餘,官軍雖終獲全勝,卻也付出了慘重代價。軍士傷亡逾萬,糧餉耗費數百萬兩白銀,原本就空虛的國庫更添虧空。叛亂平息的捷報傳入紫禁城時,世宗獨坐文華殿,望著案頭堆積如山的軍報和奏疏,年輕的臉上滿是疲憊。他原以為登臨帝位後,便是四海升平、萬民歸心,卻未料世事如此艱難。
然而,命運似乎有意考驗這位年輕的帝王。嘉靖二年初夏,西北諸省滴雨未下。自三月至七月,烈日灼灼,赤地千裡。西安府境內,涇河、渭河水位驟降,河床見底,莊稼儘數枯死,百姓們背井離鄉,沿途乞討,餓殍遍野。
世宗急命戶部撥款賑災,可國庫早已因平叛耗空,隻得從內庫調撥白銀十萬兩,並令江南各省漕運糧食二十萬石馳援西北。可遠水難解近渴,西北災情日益嚴重,流民潮愈發洶湧,甚至有流民聚集邊境,意圖勾結蒙古部落,再起事端。
屋漏偏逢連夜雨。同年秋季,南方各省又遭百年不遇的大水。湖廣、江西、浙江一帶,無數良田被淹,房屋倒塌,百姓流離失所。
朝堂之上,大臣們每日的奏疏不是報災就是請賑,世宗日夜操勞,寢食難安,短短數月,便瘦了一圈,原本清亮的眼眸也添了幾分鬱色。他常常獨自徘徊在乾清宮的回廊上,望著萬裡晴空,心中滿是迷茫:難道自己真的沒有帝王之命,無法帶領大明走出困境?
世宗被天災人禍攪得憂心忡忡,司禮監太監崔文趁機獻媚,稱修醮可禳災,並舉薦貴溪奇人邵元節,說他得異人傳授、能呼風喚雨的“活神仙”。
年僅十七歲、缺乏主見的世宗,心中生出希冀,便傳旨征召邵元節入京。
這邵元節本是農戶出身,不喜讀書卻善裝神弄鬼,隻學了些道家皮毛便謊稱通仙,此次得天子征召,深知是飛黃騰達的良機,當即攜弟子日夜兼程赴京。
不日,邵元節抵達京師,世宗在文華殿召見了他。隻見邵元節身著一襲青色道袍,頭戴紫金冠,麵容清臒,三縷長髯飄灑胸前,眼神故作深邃,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世宗見他氣度不凡,心中先有了幾分信重,連忙問道:“道長,朕近日被天災人禍所擾,百姓流離,國運維艱,不知道長有何仙術,能為朕排憂解難?”
邵元節聞言,並未立刻作答,而是閉目凝神片刻,隨後緩緩睜開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陛下,欲消災禍,必先修心。修心之要,在於一個‘靜’字。”
世宗不解:“何為‘靜’?”
“靜者,心無雜念,不為外物所擾。”邵元節侃侃而談:“陛下身為天子,乃天下之主,心之所向,便是天意之所歸。如今陛下憂心過度,心神不寧,陽氣受損,故而天災人禍頻生。唯有靜心安神,方能感召上天,消弭災禍。”
世宗又問:“除了‘靜’,還需何為?”
邵元節微微一笑,道:“靜之外,便是‘無為’。陛下隻需順應天道,不妄為,不躁進,讓萬物自然生長,讓百姓安居樂業,災禍自會不驅而散。”
這番話,說得玄之又玄,卻正合世宗此時的心境。邵元節的話,恰好給了他一個心理寄托。世宗隻覺得邵元節道法高深,玄機莫測,心中大為折服,當即說道:“道長所言極是,朕茅塞頓開!”
當下,世宗便敕封邵元節為“真人”,賜居宮中,又命人在乾清宮旁開辟一處宮殿,設立醮壇,由邵元節主壇修醮,廣召天下有道之士入宮,念咒誦經,祈求神仙庇佑。
邵元節得了聖旨,立刻著手布置。他命人在醮壇四周懸掛五彩幡帳,擺放香花燈燭,供奉三清塑像。又從京城各大道觀挑選了百名道士,入宮誦經念咒,日夜不停。為了顯示虔誠,世宗還特意挑選了二十名年輕太監,讓他們改穿道裝,跟隨邵元節學習誦經懺悔之術,隨時聽候差遣。
自此,紫禁城不再是單純的皇家禁地,反而成了一座規模宏大的修真道院。乾清宮、坤寧宮、西天廠、西番廠、漢經廠、五花宮、西暖閣、東次閣等處,先後都設起了道場。白日裡,香煙嫋嫋,誦經之聲不絕於耳;夜晚時,燈火通明,道士們手持法器,踏罡步鬥,鑼鈸之聲響徹宮闈。莊嚴的大內,處處彌漫著道家符籙的氣息,處處宣呼著神仙的法號,一派烏煙瘴氣。
世宗對此卻樂此不疲,每日退朝後,便換上道袍,前往醮壇焚香祭拜,有時甚至親自誦經念咒,徹夜不眠。他對邵元節言聽計從,邵元節說什麼,他便信什麼,宮中的道士們也因此雞犬升天,備受尊崇。
宮中大興齋醮的亂象引發大臣強烈反對。大學士楊廷和聯同內閣大臣上疏,以秦皇漢武求仙無果的先例勸諫世宗,稱此時內憂外患、國庫空虛,應停罷齋醮、專心理政;吏部尚書喬宇也率各部大臣彈劾邵元節妖言惑眾,請求驅逐道士、重振朝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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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宗早已被邵元節迷惑,對眾臣忠言置若罔聞。兵科給事中劉最更直接彈劾崔文引進左道、蠱惑聖聰、耗費庫銀,懇請治罪二人。此舉徹底激怒世宗,劉最被革職流放廣西以儆效尤。
朝野震動之下,楊廷和等人深知再勸諫無益,隻能眼睜睜看著崔文橫行、邵元節惑主、世宗沉迷修道,卻束手無策。
說來也巧,醮壇設立數日之後,天氣漸寒,世宗見遲遲未下雪,便命邵元節禱雪。邵元節心中暗喜,他知道北方入冬後本就容易降雪,此番不過是順水推舟。當即在醮壇上擺設法器,伏劍作法,口中念念有詞,裝模作樣地折騰了一番。
過了一兩天,天空果然彤雲密布,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那雪下得又大又密,一連下了三日,覆蓋了京城內外,也緩解了北方的旱情。
經此一事,世宗對邵元節更是深信不疑,敬若神明。他當即下旨,加封邵元節為“致一真人”,命他專主宮中醮事,賜金銀象印各一枚,官秩等同於二品大員。又追封邵元節的師父範文泰為“體元悟法真人”,以示尊崇。
為了讓邵元節在京城安心居住,世宗還下令在城西修建一座真人府,征調工匠數萬,耗費白銀百萬兩,曆時兩年才建造完成。這座真人府,規模宏大,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堪比王府。府中不僅有亭台樓閣、花園池塘,還設有專門的醮壇和煉丹房。世宗又賜給邵元節官田三十頃,每年供給祿米一百石,以供府中食用,還派遣兵士四十人,負責府中的清掃、護衛等雜役。
除此之外,世宗還命人為邵元節撰寫傳記,刻碑立傳,宣揚他的“仙跡”。邵元節一時之間,權傾朝野,尊榮備至,朝中官員紛紛巴結討好,連內閣大臣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
邵元節得勢後,更是變本加厲。他不斷勸說世宗擴大修醮規模,不僅要在宮中設壇,還要在京城四郊建造祭壇,分祭天地日月。世宗一一應允,當即下詔,在京城南郊修建圜丘壇,祭祀昊天上帝;北郊修建方澤壇,祭祀皇地隻;東郊修建朝日壇,祭祀大明之神;西郊修建夕月壇,祭祀夜明之神。
這些祭壇的修建,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僅圜丘壇一項,便征調工匠五萬餘人,耗時三年,耗費白銀三百萬兩。祭壇建成後,世宗每年都要親自前往祭祀,儀式繁瑣,耗資巨大。
與此同時,邵元節又建議世宗整頓孔廟祀典,尊崇儒學,以顯示帝王的文治武功。世宗自然應允,下詔將孔子的諡號定為“至聖先師”,並對孔廟進行大規模修繕。修繕孔廟,又耗費了白銀數百萬兩,原本就空虛的國庫,變得更加捉襟見肘。
大臣們對此頗有微詞,卻因懼怕世宗的威嚴,不敢再輕易勸諫。朝堂之上,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氛,而世宗對此卻渾然不覺,依舊沉迷於修道和祭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