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裡,囚禁著一片破碎的天空。
研究員埃裡克·桑德森第一次踏入32號生物研究站點的12號圍欄時,這個念頭便如一根冰冷的探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腦海。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被榨乾後的塵土氣息,混雜著淡淡的、類似金屬鏽蝕的味道。圍欄內部並非他預想中綠意盎然的草場,而是一片毫無生機的焦土。土地是黑褐色的,皸裂成無數龜甲般的紋路,仿佛被一場遠古的大火舔舐殆儘,連一絲水分存在的記憶都未曾留下。幾叢枯黃的、勉強能辨認出是草梗的植物殘骸立在遠處,像是擱淺在旱海裡的骨骸。儘管頭頂的模擬日照燈散發著適宜的光熱,這裡卻彌漫著一種屬於墓穴的沉寂和枯索。
然後,他看見了它scp042。
它靜靜地臥在圍欄中央,與其說是一匹活物,不如說更像一尊被時光與悲傷侵蝕殆儘的白色石雕。它的皮毛曾應是耀眼的雪白,如今卻蒙著一層灰敗,其間點綴的棕色斑點也黯淡無光。身軀的線條依舊能看出昔日的優雅與力量,但那隻是骨架撐起的殘象,肌肉因長久的匍匐與拒絕進食而嚴重萎縮,皮膚鬆弛地包裹著嶙峋的骨骼,每一根肋條的輪廓都清晰可見。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背上那兩道猙獰的鋸齒狀開放性傷口。暗紅色的創麵似乎從未真正愈合,如同兩道永不彌合的巨大淚痕。從傷口中延伸出的,是兩截長達三十七公分的灰白色骨質突起,它們扭曲地指向空中,像被強行折斷的旗杆,又像是某種偉大造物被毀滅後殘留的基座。埃裡克知道,那曾是翅膀的根椐,連接著如今已然萎縮的強健背部肌肉群。現在,它們隻是兩個無用的、疼痛的紀念碑。
站點的老獸醫,一個名叫莫裡斯的、臉色和這裡土地一樣焦黃的男人,在一旁用毫無波瀾的語調介紹著,像是在陳述一份過期檔案。
“如你所見,scp042,分類‘safe’。拒絕自主進食,依靠強製灌食流質維持基本生命體征。缺乏運動意願,對絕大多數外部刺激反應微弱。我們使用痛苦反應製約通俗說,就是電擊能勉強讓它站起來完成清潔程序,但一旦停止,它會立刻重新臥倒,即使處於意識喪失狀態,身體似乎也在執行這個指令。”
埃裡克沒有完全聽進去。他的目光,被那雙眼睛捕獲了。
那是一雙極大的、馬科動物特有的眼睛,睫毛很長,此刻卻空洞地映著天花板上冰冷的燈光。但當埃裡克不自覺地向前挪動了一步,它的眼球微微轉動,視線便精準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不是野獸的眼神,更不是牲畜的眼神。裡麵沒有野性,沒有溫順,甚至沒有顯而易見的痛苦。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重的疲憊。在這疲憊的底層,埃裡克讀到了一種無聲的、穿透靈魂的懇求。它不是在懇求食物,不是懇求自由,甚至不是懇求解脫。那是一種更複雜、更古老的東西,仿佛一個被剝奪了王座與權杖的神隻,在凝視最後一個能理解它沉默的子民。
“它在‘看’我。”埃裡克輕聲說,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發緊。
“哦,那個啊,”莫裡斯聳聳肩,“很多人都這麼說。彆太放在心上,桑德森博士。有些人非說那是智慧的表現,認為它可能是個‘智者’。要我說,它就是一隻抑鬱了的動物。你看它搞出的那些‘事故’故意撞上圍欄,或者蹭到設備的尖銳邊緣有人說那是它為了結束這一切的自殘行為。要我說,可能就是活得不太耐煩罷了。”
埃裡克沒有反駁。但他心裡清楚,那不是“不太耐煩”。那是某種更決絕、更深刻的東西。
他注意到圍欄邊緣設置的一些自動澆水裝置已經停止工作,管道上掛著“計劃終止”的標簽。
“澆水計劃失敗了,”莫裡斯順著他的目光解釋道,“它踩過的土地,都會變成這樣。水灌下去,就像被什麼東西喝乾了,一點效果都沒有,反而可能危及地下水。我們現在隻進行每周的水質監測。”
按照規定,埃裡克在進入內層圍欄前,接受了安保人員極其徹底的搜查。任何可能被用作武器的東西,哪怕一枚尖銳的鑰匙扣,都被要求取出。安保主管冷著臉重申:“任何試圖夾帶武器進入者,將立即被[數據刪除]。桑德森博士,與scp042進行任何形式互動後,您需要接受每周一次的心理評估。另外,在進行背部傷口檢查時,尤其需要防範有人試圖對其實施安樂死。”
這些嚴苛的條款,與一個被定義為“safe”級彆的收容物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基金會似乎在防備兩種東西:外人傷害scp042,以及scp042自身可能引發的、某種難以言喻的共情效應。
他被允許單獨進入內層圍欄。
距離更近了。他能聞到它身上散發出的、混合了乾草、藥物和一絲極淡的腐肉氣息的味道。它依舊一動不動,隻有側腹隨著微弱的呼吸輕微起伏。埃裡克緩緩蹲下身,試圖與它的視線保持水平。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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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scp042的鼻孔微微翕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幾乎無法察覺的、氣流通過鼻腔的輕嘶。那聲音太微弱了,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一種振動。但埃裡克感到自己胸口某處隨之共振了。
他鬼使神差地,極其緩慢地,向它伸出了一隻手。沒有戴手套。目標是它脖頸與肩部連接處,那片還算完整的皮毛。
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灰白色毛發的瞬間,一段被遺忘的檔案記錄碎片,猛地閃過他的腦海關於一位名叫p██████的博士,關於一次蓄意的航空運輸,關於飛機俯衝時一分鐘的失重狀態,關於貨艙裡兩名被踢死的安全人員,關於scp042掙脫束縛後,用鼻子磨蹭那位博士臉龐的短暫瞬間,以及那位博士在接觸被強製中斷後,陷入的永久性緊張性精神病,並最終選擇自我了結的結局。
“當增援人員到來用鎮靜標製服了scp042並且這段接觸被破壞之後,p██████博士陷入了一直不能痊愈的緊張性精神病狀態之中……”
指尖停下了。距離觸碰,隻差一毫米。
scp042的眼睛依舊看著他,那裡麵的懇求似乎化為了某種極深的、幾乎要將埃裡克靈魂都吸進去的悲哀。它背部那兩道傷口,在慘白的燈光下,仿佛在無聲地流血。
埃裡克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燙傷。他站起身,步伐有些淩亂地後退了幾步。
他不敢。
他不敢去觸碰那份沉重到足以壓垮一個優秀學者精神的悲哀,不敢去驗證那無聲懇求背後的真相。那不僅僅是一匹受傷的馬,這是一個承載了巨大失落與痛苦的容器,一個昔日榮光被碾碎後殘留的殘響。
他幾乎是逃離了內層圍欄。在氣密門在他身後關閉的刹那,他靠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大口喘息。安保人員上前,準備引導他去進行首次心理訪談。
埃裡克擺了擺手,示意自己需要一分鐘。他抬起頭,透過觀察窗最後望進去。
scp042已經不再看他。它重新將頭顱低伏在前蹄上,目光投向那片它自己創造出來的、環繞著它的焦黑土地。它背部的骨質突起,在陰影中勾勒出絕望的剪影。
這裡沒有嘶鳴,沒有掙紮。隻有一片死寂,以及一種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關於“曾經”的沉默。
埃裡克·桑德森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看見,就無法再視而不見。那片破碎的天空,已經有一角,落入了他的眼底,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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