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山鎮,午後。
日頭偏西,將山坳裡的炊煙染成淡淡的金色。石勇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背著一個帆布包,如同一個最普通的山村老漢,不緊不慢地走在通往河口村的崎嶇小路上。他的步伐沉穩,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土地,那雙銳利的眼睛卻不時掃過四周,將遠處山腰上若隱若現的挖掘機、以及偶爾駛過的、車窗緊閉的陌生車輛,都默默記在心裡。
河口村的老支書李老栓,就住在村東頭那棵大槐樹後麵。石勇年輕時在這一帶拉練過,認識這個倔強又膽小的老頭。
院子門虛掩著,石勇直接推門走了進去。院子裡,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背的老人正坐在小馬紮上,對著一個破舊的收音機發呆,裡麵咿咿呀呀地唱著地方戲。正是李老栓。
聽到腳步聲,李老栓茫然地抬起頭,當看清來人是石勇時,他渾濁的眼睛裡瞬間閃過一絲驚慌,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往屋裡躲。
“老栓哥,彆來無恙啊。”石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反手就將院門插上了。
李老栓的身體僵在原地,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是石勇兄弟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石勇沒接話,走到他麵前,拉過另一個小馬紮坐下,目光平靜地看著他:“老栓哥,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有…有三十多年了吧…”李老栓眼神躲閃。
“三十多年,不算短了。”石勇從帆布包裡拿出一個軍用水壺,擰開喝了一口,不是酒,是清水。“我石勇是個粗人,不會繞彎子。趙長天,市裡那個交通局長,前幾天死在了來咱們這的路上,你知道吧?”
李老栓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手裡的煙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石勇往前傾了傾身體,那股在戰場上淬煉出的、收斂已久卻依舊迫人的氣勢,讓李老栓呼吸都變得困難,“趙局長死之前,來找過你。他是因為聽了你的話,才去查那條‘富民路’的,對不對?”
“沒有!我沒說!我什麼都沒說!”李老栓猛地站起來,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像是要驅散什麼可怕的夢魘,“石勇,你走吧!我求你了!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人我們惹不起啊!”
他的恐懼是如此真實,幾乎要從每一個毛孔裡溢出來。
石勇沒有動,依舊平靜地看著他,隻是眼神更深沉了。“老栓哥,你看看我。”他指了指自己眉骨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這道疤,是當年在邊境,替戰友擋的。我石勇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兩種人,一是賣國賊,二是欺負老百姓的蛀蟲!趙長天是個好官,他想為你們做主,現在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你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讓他白死?讓那些王八蛋繼續無法無天,用那條偷工減料的破路,坑害咱們十裡八鄉的鄉親?”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砸在李老栓的心上。
李老栓渾身顫抖,老淚縱橫,他癱坐回馬紮上,雙手捂住臉:“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胡三強那幫人…他們是土匪啊!前村王老五,就因為多說了兩句,他家…他家養的豬一夜之間全死了!鎮上的乾部都跟他們穿一條褲子…趙局長…趙局長是好人,可他…他也鬥不過他們啊!”
“鬥不鬥得過,試了才知道。”石勇的聲音斬釘截鐵,“但要是連試都不敢試,那就活該被他們騎在頭上拉屎!老栓哥,你是個老黨員了,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你對得起當年入黨時的誓詞嗎?對得起這河口村的老少爺們嗎?”
“良心…誓詞…”李老栓喃喃自語,淚水從指縫裡不斷滲出。收音機裡地方戲的唱腔咿咿呀呀,更添了幾分悲涼。
長時間的沉默,隻有老人壓抑的啜泣聲。
終於,李老栓緩緩放下了手,露出一張布滿淚痕和皺紋的臉,眼神裡雖然還有恐懼,但多了一絲豁出去的決絕。
“他們…他們用的沙子、石子,都是從黑石河裡挖的,沒經過清洗,含泥量超高…水泥標號也不夠,摻了便宜的粉煤灰…瀝青…瀝青更黑心,用的是最低標號的,還摻了廢機油…”他聲音沙啞,開始斷斷續續地訴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艱難地摳出來,“驗收那天…來的那些人,根本不是真專家…是胡三強找來的人假扮的…真正的質檢報告,被他們掉包了…”
石勇靜靜地聽著,麵無表情,但緊握的拳頭指節已經發白。
“那天…趙局長來,就是問我這些事…我…我一開始不敢說…後來看他真心想管,就…就悄悄跟他說了…還指給他看了夜裡偷偷卸料的地方…”李老栓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沒想到…沒想到會害死他啊!我真沒想到!”
“這不怪你,老栓哥。”石勇拍了拍他顫抖的肩膀,“害死他的,是那些無法無天的畜生。告訴我,夜裡卸料的地方在哪裡?還有,當初真正取樣去做檢測的人,是不是一個姓王的工程師?”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李老栓用力點了點頭,眼神驚恐地四下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卸料的地方,不在主路上,在往前五裡地,那個廢棄的老石灰窯旁邊,有條岔路進去…平時有人看著…王工…對,是有個王工,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但後來再也沒見過…聽說…聽說也出事了?”
石勇沒有回答,隻是將李老栓說的情況牢牢記在心裡。“老栓哥,今天的話,出你口,入我耳,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最近沒事少出門,鎖好門窗。”
他站起身,從帆布包裡拿出一個信封,塞到李老栓手裡:“這點錢,你拿著,買點吃的用的。”
“這我不能要…”
“拿著!”石勇語氣不容拒絕,“就算是我替長天,謝謝你這個肯說真話的老哥。”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拉開院門,快步離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漸濃的村巷裡。
李老栓握著那個厚厚的信封,望著空蕩蕩的院門,久久沒有動彈,隻有眼淚無聲地流淌。
…
與此同時,清州市區,一家大型購物中心的地下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