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哨所的簡陋工坊裡,黎晝抱著那剛剛獲得新生的通訊中繼器,蜷縮在冰冷的零件堆中睡得昏沉,身上蓋著老趙悄悄送來、帶著哨所粗獷暖意的厚實軍大衣。而在哨所後方,那片被駐守戰士們敬畏地稱為“風雪崖”的陡峭斷崖邊,景象卻截然不同,充斥著一種近乎自毀般的壓抑與風暴前的死寂。
凜冽刺骨的罡風永不停歇地呼嘯著,裹挾著堅硬雪沫和細碎冰碴,如同無數把無形卻鋒利的小刀,狠狠刮過裸露的、被風霜打磨得光滑的岩石,以及崖邊那道單薄卻挺直如出鞘利劍的身影——林燃。
她並未返回那間提供溫暖的休息室。從昨夜那血與火交織的煉獄中掙脫,親眼目睹宗門傾覆、師長隕落、同門喋血,那焚心蝕骨的悲慟與足以燎原焚天的怒火,並未隨著一夜的強行壓製而消散分毫,反而在她那冰冷堅硬的外殼之下,如同被禁錮的熔岩,更加瘋狂地奔湧、衝撞,幾乎要將她的理智、她的靈魂由內而外徹底撕裂!
唯有劍!唯有這柄陪伴她度過無數寒暑春秋、早已成為她生命延伸與靈魂共鳴的寂火劍,才能稍稍承載、宣泄那幾乎要破體而出、毀滅一切的狂暴洪流!
“嗤——!”“嗡——!”“鏘——!”
熾烈而狂暴的赤紅劍光,在昏沉壓抑的風雪黎明中瘋狂閃爍、撕裂空氣!林燃的身影快得拉出道道模糊的殘影,寂火劍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了無數道撕裂風雪與虛空的赤紅匹練。每一劍都蘊含著沛然莫禦的巨力,斬在空處,發出刺耳欲聾的音爆;劈砍在堅硬如鐵的凍土岩石上,頓時碎石四濺,留下道道深可見骨、邊緣焦灼的恐怖劍痕!
然而,那縱橫披靡的劍氣卻顯得極其不穩定,充滿了混亂與矛盾。時而狂暴如失控噴發的火山,赤紅劍芒猛然暴漲至丈餘長短,帶著一股焚儘萬物、毀滅一切的暴戾氣息,甚至將周遭席卷的風雪都瞬間蒸發成嘶嘶作響的白色氣浪;時而又驟然晦暗下去,如同被萬載寒冰瞬間凍結的死水,劍招變得遲滯、沉重無比,劍光黯淡微弱,仿佛連寂火劍本身都在因主人的狀態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兩種截然相反、激烈衝突的劍意在她身上、在劍鋒之上瘋狂撕扯、對撞,讓她的劍路充滿了難以調和的混亂與致命破綻。
這早已超越了尋常的修煉範疇,更像是一種瀕臨極限、近乎自毀般的痛苦發泄!若再如此持續下去,莫說追求劍心通明的至高境界,恐怕連她自身都要被這劇烈衝突的劍意徹底反噬,輕則劍心蒙塵,修為大幅倒退,重則走火入魔,心神失控,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崖頂一處能夠稍稍避風的岩石後方,江照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站立了許久。她裹著一件厚實的深灰色防風鬥篷,帽簷壓得很低,隻露出線條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下頜。她沉默地注視著風雪中那個近乎自殘般瘋狂揮劍的身影,看著那狂暴與死寂如同兩頭凶獸般在她身上交織、撕扯的混亂劍氣,深邃的眼眸中沒有流露出任何評判或同情,隻有一種洞悉本質、穿透表象的極致冷靜。
當林燃又一次因心神激蕩而揮出狂暴卻失卻章法的斬擊,劍氣失控地在地麵犁出一道焦黑冒煙的深溝,她自身也被那巨大的反震力道衝擊得氣息紊亂、腳下踉蹌時,江照動了。
她沒有出聲呼喚,也沒有試圖靠近安撫。她隻是邁開腳步,一步步沉穩而堅定地踏過覆蓋著薄薄冰雪的嶙峋怪石,迎著那足以割裂尋常人皮膚的凜冽罡風,徑直走到了崖邊最開闊處,靜靜站立在距離林燃練劍區域不遠的一塊相對平坦的巨岩之上。風雪猛烈吹拂,將她深灰色的鬥篷下擺刮得獵獵作響,她卻如同腳下生根的磐石,巋然不動。
林燃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或者說,即便察覺了,此刻被內心風暴吞噬的她,也無力也無心去理會。她猛地一個旋身,憑借著胸腔中沸騰的怒火,再次揮出一記帶著衝天怨憤與毀滅氣息的斜劈!劍勢固然凶猛無匹,卻因心緒激蕩而失了劍招應有的圓轉如意與後續變化,中門空檔大露,破綻百出。
江照依舊沒有出手阻攔,也沒有說出任何看似安慰、實則無用的軟語。她隻是如同沉默的山嶽般屹立在那裡,目光穿透漫天風雪與混亂的劍氣,精準地落在林燃那雙被無儘仇恨和深切痛苦燒得隱隱泛紅、幾乎失去焦距的眼眸深處。她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種與周遭狂暴環境格格不入的平淡,卻奇異地穿透了風雪的厲嘯與劍氣的刺耳鳴響,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送入林燃耳中,如同冰冷徹骨的山泉,猛然澆在滾燙灼熱的烙鐵之上,激起劇烈的反應:
“林燃。”
這平靜的呼喚,仿佛帶著某種定心凝神的奇異力量,讓林燃那狂暴揮劍的動作,出現了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的一瞬凝滯。
“憤怒,可以是一種力量,”江照的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卻每個字都如同沉重的鼓點,敲打在林燃那混亂不堪、瀕臨崩潰的心神壁壘之上,“它能讓你在瞬間爆發出遠超平日極限的威能,斬碎眼前一切看似不可逾越的阻礙。但它,同樣也是世間最沉重、最堅固的無形枷鎖,會蒙蔽你的雙眼,困住你的心靈,讓你看不清腳下的路,辨不明前行的方向,最終…隻會將你自己,連同你內心深處真正想要守護的一切,一同拖入毀滅的深淵,焚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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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燃揮劍的動作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赤紅的劍光依舊在她手中吞吐不定,明滅閃爍,但那股幾乎要吞噬一切的狂暴氣息,似乎被這冷靜的話語強行按捺住、束縛住了一絲微弱的縫隙,她在聽,用那被痛苦充斥的、殘存的理智在聽。
江照的目光掠過林燃手中那柄仿佛與主人心意相通、因心緒劇烈波動而微微震顫低鳴的寂火劍,繼續以那種穿透人心的語調說道:“問劍宗的劍道傳承,我雖了解不深,卻也聽聞過其‘至簡至純’的四字核心真義。它可以是守護之劍,守護宗門基業,守護道統傳承,守護心中不容玷汙的信念與道路。它同樣亦是問道之劍,斬斷前行路上的重重迷惘,明見本心真性,直指大道本源。”
她的話語微微停頓,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呼嘯的風雪與時空的阻隔,看到了那一夜之間化為焦土與廢墟的巍峨山門,看到了那些在火光與血泊中毅然倒下、卻依舊挺直脊梁的身影。
“你的師父,你的清虛子師叔,你的那些同門師兄弟…他們拚儘最後一絲力氣,燃儘最後一滴熱血,是為了什麼?”江照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一種直叩靈魂、不容回避的強悍力量,“他們不惜犧牲一切,想看到的,難道是林燃在問劍宗的廢墟之上徹底迷失自我,被這滔天的仇恨與怒火吞噬,最終變成一個隻知殺戮、沒有未來的複仇之鬼嗎?”
“不!”她斬釘截鐵,聲音如同九天驚雷,在林燃那一片混沌、翻騰不休的心海深處轟然炸響!
“他們想看到的,是那個承襲了問劍宗千年劍意、那個持劍追尋大道的林燃,在血與火的殘酷洗禮中,從廢墟裡重新站起來!用你手中的劍,斬斷仇恨編織的沉重枷鎖,斬出一條屬於問劍宗未來、屬於你們劍道傳承的、充滿希望的生路!”
江照的目光在這一刻銳利如電,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妄,牢牢鎖住林燃那雙被痛苦籠罩的眼睛:“用你的劍!去問你的心!去問問你手中的寂火!它此刻的嗡鳴,究竟為何而響?是為了帶來徹底的毀滅與終結,還是…為了守護那廢墟之下,尚未徹底斷絕、等待燎原的星星之火?!”
“守護…星火…”“為何而鳴…”
江照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淩厲閃電,一道沉重無比的驚雷,狠狠劈入林燃那被無儘仇恨和絕望怒火填滿、近乎一片混沌的心海!她瘋狂揮劍的身影驟然徹底僵住,如同被一柄無形的萬鈞巨錘正麵擊中!寂火劍隨之發出一聲充滿了悲愴與不甘的劇烈顫音,劍身上那赤紅的光芒瞬間黯淡、收斂下去,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量源泉。
呼嘯的風雪,似乎也在這一瞬間凝滯、屏息。
林燃僵硬地佇立在斷崖邊緣,任憑冰冷刺骨的雪沫拍打在臉上、身上,她卻恍若未覺,失去了所有感知。腦海中,無數過往的畫麵、聲音、情感,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鏡般四散飛濺,卻又被江照那驚雷般的話語強行聚攏、串聯、最終點亮!
是師父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溫暖寬厚的手,輕輕拂過她年幼時頭頂的發絲,將古樸沉重的寂火劍無比鄭重地交到她尚且稚嫩的手中,蒼老的聲音裡蘊含著無儘的期許與囑托:“燃兒,切記,劍乃心之刃。持劍者,當守心如一,意念至簡至純。莫要被外物浮雲所擾,失了本心澄澈…”那記憶深處,拜師時清茶氤氳升騰的溫熱霧氣,仿佛此刻還縈繞在鼻尖,帶著淡淡的苦澀與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