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亮封一步跨前,魁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帳內大部分火光,陰影籠罩在澤載年輕的臉上。他出身行伍,靠軍功一步步爬至高位,也是乾龍為數不多較為寵信的平民出身的軍方高層。
此刻的年亮封憂急如焚,顧不得太多虛禮:“主帥大人!軍情如火!四十萬大軍,十天之糧!不能再等了!末將懇請主帥大人,即刻放棄預設伏擊,主動出擊,尋找方先覺主力決戰!遲則生變!遲則軍心潰散,萬事皆休啊!這裡不比羅斯的鐵路!完全就是一片泥沼!糧道一斷,神仙難救!”他的聲音嘶啞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帶著行伍出生將領慣有的直白和急切。
旗哈朗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焦慮,上前半步。作為世襲罔替的軍方勳貴,他深知在皇室成員麵前應有的分寸,但此刻的危機也讓他無法保持徹底的沉默。他微微欠身,聲音比年亮封克製,卻帶著更深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施壓意味:“主帥大人明鑒。年將軍所言,句句肺腑。方先覺乃帝國百戰名將,用兵如神,其行蹤詭譎難測,實非尋常可比。何平遠在長安京,其情報真偽,尚需存疑。更可況,我軍剛結束對羅斯的戰鬥,全軍雖士氣高昂,但也略顯疲態,同時糧草輜重轉運因為韃靼大雪的緣故,已經略顯艱難。再者,若方先覺的主力沒有按照先前的計劃,不再進入河穀,或另有所圖,我等在此枯等,坐吃山空,豈非……坐以待斃?”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選擇了一個更文雅卻也更具分量的詞,“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非智者所為,更非陛下所期啊,主帥大人!”他甚至抬出了乾龍帝。
帳內一片死寂,隻有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澤載的目光在兩位老將臉上緩緩掃過。年亮封的急切如同火焰,旗哈朗的沉重如同寒冰。他放在衣襟上的手終於抽了出來,從懷中掏出了那枚懷表,“哢噠”一聲輕響,表蓋彈開。他垂眸,目光落在表盤上精準行走的指針上,看了足有兩三秒,仿佛在確認某個重要的時間節點。這份從容不迫,甚至帶著點刻意的動作,本身就是對兩位老將焦慮的一種無聲壓製和對其“不懂規矩”的蔑視。
“年將軍,旗將軍,”澤載“啪”地合上表蓋,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你們的擔憂,本帥已經知曉。”他目光掃過年亮封,最後停在旗哈朗身上,仿佛勳貴的進言才更值得他多解釋一句,“兵法有雲:‘置之死地而後生’。眼下糧道斷絕,看似絕境,實乃激發我軍死戰之誌的天賜良機!四十萬大軍背靠絕境,無路可退,此等哀兵之勢,方是我大金鐵騎破敵製勝的根本!羅斯之戰,我軍正是靠著一往無前的氣勢,才摧垮了羅斯人的防線。此乃製勝之道!”
說完,澤載站起身,年輕的身軀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挺拔而固執,甚至帶著點僵硬。他逼視著兩位老將,尤其是旗哈朗,目光銳利如刀:“我希望兩位大人要了解,我堅守伏擊——這不是怯戰!旗哈朗,你出身將門,當知為將之道,首重令行禁止,恪守成規!這也是對帝國第一名將方先覺應有的尊重!貿然出擊,離開這精心構築的伏擊陣地,暴露於風雪曠野,這才是最危險的,萬一被風雪侵蝕體力後,再遇見方先覺,後果不堪設想!何平的情報,是我大金傾國之力換來的命門!方先覺必入黑水河穀!他追求的就是雷霆一擊的速度!這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死穴!時間,在本帥的計劃之中!”他下意識地又按了按裝著懷表的內袋,“此時放棄伏擊,前功儘棄,更將四十萬大軍置於進退維穀之地,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你……”說到此處,澤載故意頓了頓,又看向年亮封,“難道兩個將軍想讓陛下的心血付諸東流?”他的語氣越加沉重,更帶著質問和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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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亮封臉色瞬間漲得通紅,額頭青筋暴跳。澤載對旗哈朗尚以姓名相稱,對他卻隻是輕輕帶過帶過,這細微的差彆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經。他剛要開口爭辯,澤載那冰冷銳利、如同審視一件不合規裝備的目光已如刀鋒般掃了過來。
“主帥大人!背水一戰,那是絕境之下迫不得已的最後一搏!不是讓我們在這冰天雪地裡乾耗著等糧儘!方先覺的動向不明,萬一……”
“沒有萬一!”澤載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屬於皇室貴胄的凜然威壓和不容置疑的決斷,目光銳利如刀,先刺向年亮封,再逼視旗哈朗,“本帥才是陛下欽點的主帥!軍令如山!各部按預定方案,堅守陣地!擅離職守、動搖軍心者——”他頓了頓,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釘入空氣,“斬!”
“斬”字出口,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森然殺意,在帳篷內嗡嗡回蕩。年亮封後麵的話被硬生生堵在喉嚨裡。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魁梧的身軀因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澤載那張年輕、板正而固執的臉,胸中翻湧著怒火、絕望,以及對皇室威嚴根深蒂固的畏懼。最終,這複雜激烈的情緒,隻化為一聲沉重到幾乎聽不見的歎息。他緩緩鬆開拳頭,高大的身形似乎佝僂了幾分,對著澤載深深一躬,聲音嘶啞低沉,帶著無儘的疲憊和一絲不祥的預感:“末將……遵命。隻望……隻望長生天護佑我大金……護佑這四十萬兒郎……”他不再看澤載,轉身,沉重的步伐踏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地走向帳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風雪。
旗哈朗臉色灰敗,嘴唇哆嗦了一下。澤載那聲“旗哈朗”和隨之而來的質問,如同鞭子抽在他的勳貴尊嚴上。他感受到澤載眼中那份對勳貴階層也毫不容情的冰冷威壓和刻板教條。他明白,再爭辯下去,不僅毫無意義,還可能招致更大的羞辱甚至禍患。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氣,對著澤載,也鄭重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軍禮,姿態比年亮封更顯恭謹,但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終究沒再說什麼,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般,垂著頭,跟著年亮封,步履沉重地退了出去。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麵世界的冰冷與喧囂,也隔絕了兩位老將沉重如山的背影。
澤載獨自站在帥帳中央,炭火映照著他年輕而緊繃、如同石雕般的側臉。他緩緩坐回主位,重新掏出那枚懷表。“哢噠”,表蓋彈開。他垂眸,凝視著表盤上那永恒旋轉的指針。
帳內恢複了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比帳外風雪更令人窒息的冰寒。皇室、勳貴、平民將領之間那道無形的、森嚴的等級鴻溝,以及澤載自身那刻入骨髓的板正與固執,在剛才的衝突中,已如刀刻斧鑿般清晰無比。
……
而正當三位大金的將軍在博弈之時,大金軍營的各個角落,無聲的寒流比風雪更刺骨。
原本熱氣騰騰的大鍋裡,翻滾的肉湯肉眼可見地變得稀薄寡淡,上麵飄著的可憐油花幾乎消失不見。分發食物的軍需官板著臉,手中的大勺抖了又抖,落到士兵碗裡的糊糊分量明顯縮水。往日能分到指頭長一條的風乾肉條,如今變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碎末,混在稀糊糊裡,聊勝於無。
“媽的,這喂鳥呢?”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兵低聲咒罵著,用木勺攪著自己碗裡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湯,渾濁的眼睛裡滿是陰霾。他旁邊一個年輕的新兵,餓得狠了,剛領到食物就迫不及待地往嘴裡扒拉,卻被燙得齜牙咧嘴,引來幾聲壓抑的嗤笑,但這笑聲很快也沉寂下去,隻剩下饑餓的腹鳴此起彼伏。
“少嚼舌根!”一個粗糲的吼聲炸響,是黑旗軍的督戰隊中旗官,帶著鐵手套的手按在腰刀上,眼神凶狠地掃過排隊領食的士兵,“糧車被暴雪堵了!從韃靼運糧到黑水河穀這鬼地方,根本沒有鐵路,隻能靠牲口拉!遇上這大雪天,神仙也沒轍!盛京自有調度!再敢胡言亂語,擾亂軍心,軍法從事!”
一個餓昏了頭的新兵,不知是凍得還是餓得,在隊伍裡晃了晃,低聲嘟囔了一句:“堵個屁……我看是沒糧了……我們的存糧怕不是,早吃光了吧……”聲音雖小,在死寂的隊伍裡卻異常刺耳。
“拿下!”督戰中旗官眼神一厲。
兩名如狼似虎的督戰隊士兵立刻撲上去,將那嚇得臉色慘白的新兵拖出隊伍。沉重的軍棍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砸下,沉悶的擊打聲和淒厲的慘嚎瞬間撕裂了營地上空壓抑的寂靜,伴隨著中旗官冷酷的宣判:“擾亂軍心,杖責二十!再有妄議者,斬!”
慘叫聲在風雪中回蕩,很快又被嗚咽的風聲吞沒。士兵們噤若寒蟬,默默低下頭,麻木地吞咽著碗裡冰涼的稀糊糊,眼神深處,恐懼和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盤踞。
風雪更大了,狂暴地撕扯著營地的旗幟和帳篷,發出嗚嗚的悲鳴。黑水河穀兩側高地的密林深處,無數裹著厚重皮裘的大金士兵蜷縮在冰冷的壕溝或簡陋的掩體裡,身體因寒冷和腹中的空虛而無法控製地顫抖。他們嗬出的白氣瞬間在胡須、眉毛上凝結成厚厚的冰霜,像戴上了一副副慘白的麵具。低低的、此起彼伏的腹鳴聲,如同絕望的哀歎,在死寂的雪原上蔓延開來,與風雪的嘶吼交織在一起,共同奏響了一曲籠罩在這片死亡陷阱上空的、令人心悸的不祥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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