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道鮮亮活潑的身影,如同衝破厚重陰雲的陽光,毫無征兆地闖入了他的視野,帶著一股清新的、幾乎能嗅到的花草香氣。
“喂!呆子!”
清脆又帶著點嬌蠻的嗓音,像玉珠落盤,瞬間擊碎了環繞炎思衡的沉悶空氣。
王元瑛提著綴滿細碎水晶的裙擺,像一頭受驚的小鹿,又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勁頭,幾步就蹦到了炎思衡麵前,擋住了他看向劉文背影的視線。
她微微仰著頭,那張精心描繪過的臉龐上,此刻沒有半分貴族小姐的矜持與造作,隻有純粹的生氣,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委屈後怕。
王元瑛的眼睛亮得驚人,直直瞪著炎思衡,仿佛要在他臉上燒出兩個洞來:“你!你這個榆木疙瘩!石頭腦袋!在聖洛那邊打仗,是不是差點被他們的炮彈掀飛?!”
她氣鼓鼓地,語速又快又急,根本不給炎思衡反應的機會,纖細的手指已經伸進了她那個精致小巧的手袋裡,用力地掏著什麼,“害得我……害得我……”
她的話音頓住,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白皙的臉頰飛起兩抹紅暈,更添嬌豔。下一秒,她像是豁出去了,猛地掏出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三角形符包,帶著一股少女特有的力道,“啪”地一下,狠狠拍在了炎思衡那隻空手上!
那符包帶著王元瑛掌心的溫熱,還有一絲屬於她的清甜氣息。
“拿著!”王元瑛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微顫,努力維持著凶巴巴的語氣,“害我在青蓮寺的大殿裡,對著菩薩求了整整三天三夜!膝蓋都跪麻了!就為了求這個護你平安的破符!”
那帶著少女體溫和心意的小小符咒,如同帶著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撞入炎思衡冰封的心湖。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將那枚承載著灼熱情感的符咒緊緊攥在了掌心。符咒的棱角雖然硌人,但那份溫熱卻神奇地透過皮膚,試圖向更深處滲透。
他才剛剛經曆劉文的試探,此刻麵對這不摻雜任何雜質的關切,竟有些不知所措,連帶著在戰場殺伐帶來的冷硬線條也似乎軟化了一些。
就在這微妙的沉默間隙,一個清冷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在王元瑛身側響起:
“何止三天。”劉芷兮不知何時已悄然走近,就站在王元瑛一步之遙的地方。
她一身月白色的宮裝,繁複精致的銀線在璀璨燈火下流淌著冷冽的光澤,襯得她本就清麗絕倫的麵容愈發如同冰雕玉琢,不染凡塵。
劉芷兮微微側首,目光落在王元瑛身上,帶著近乎寵溺的無奈,“回府的路上,馬車裡,抱著枕頭……前前後後,哭濕了七條帕子不止。”
她的語氣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但是,當她的視線終於從王元瑛身上移開,極其短暫地掠過炎思衡緊握著符咒的那隻手時,那冰封的湖麵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漣漪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燈火投下的錯覺。
她搭在身前的手,指間纏繞著的那條細細的懷表鏈子,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幾不可察地輕輕顫動了一下,反射出一點細碎的冷光。
炎思衡心頭微微一震。
王元瑛對她那份炙熱又毫不掩飾的情感,他並非全然懵懂。少女每一次大膽的靠近,眼中閃爍的光芒,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但是此刻,掌心這枚帶著她體溫和淚水的平安符,以及劉芷兮那清冷話語下所揭示的,更像一把無形的鑿子,在他心底那片冰封多年的湖麵上,鑿開了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裂痕。
一絲帶有暖意的痛楚蔓延開來。
炎思衡清晰地記得那個彌漫著藥味和死寂的黃昏:
母親枯槁的手死死攥著他,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望穿秋水,最終也沒能等到父親從遙遠的邊關歸來。那句耗儘生命最後力氣的“彆怨他……他是軍人……”成了他幼年最深的烙印。
軍人,意味著責任如山,意味著生死難料,意味著……讓所愛之人承受無邊的等待與絕望。他有什麼資格去回應這份滾燙的心意?又有什麼能力去承諾一個安穩的未來?
“阿瑛……”炎思衡的聲音低沉下去,卻比平時更加艱澀。
他微微垂眸,避開了王元瑛那雙亮得幾乎要將他灼傷的眼睛,也避開了劉芷兮那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目光。他試圖將手中那枚沉甸甸的符咒遞還回去,動作卻僵硬得如同生鏽的齒輪,“沙場凶險,本就是將士的宿命。你的心意……末將心領。隻是此物,還請收回。”
他的語氣裡,帶著疏遠,也帶著軍人刻進骨子裡的克製,更是那份源自童年創傷、深入骨髓的自我否定——他不配。
“你!”王元瑛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被一層薄薄的水汽覆蓋,她看著炎思衡遞過來的手,那枚小小的符咒在他寬厚的掌心顯得如此刺眼,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猛地衝上鼻尖。她倔強地咬著下唇,猛地彆開臉,不肯去接,聲音裡帶著壓抑的哽咽,“誰要你還了!愛要不要!扔了算了!”她賭氣般跺了跺腳,華麗的裙擺蕩開小小的漣漪。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劉芷兮靜靜地注視著炎思衡臉上那近乎冷酷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極力掩飾的複雜情緒並未逃過她的眼睛。
她心中無聲地歎息,為王元瑛那飛蛾撲火般的熱烈,也為眼前這個少年將軍背負的沉重枷鎖。她向前極輕微地挪了半步,月白色的裙裾幾乎與王元瑛淺碧的裙擺相觸,形成一道無聲的屏障,隔開了炎思衡遞還符咒的手和王元瑛的視線。這個細微的動作,既是無聲的安慰,也是保護。
“符咒既然已經送出,便是心意。炎將軍收著便是。”劉芷兮的聲音依舊清冷,卻比剛才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柔和,像月光拂過寒冰,“阿瑛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她目光淡淡掃過炎思衡,那眼神深處,似乎有某種更深沉的東西一閃而過,隨即又被慣常的冰霜覆蓋,快得讓人無從捕捉。炎思衡心頭掠過一絲異樣,但立刻被他歸因於這位郡主殿下對密友的維護之情——畢竟,她是元瑛最親近的姐姐。僅此而已。
就在這三人之間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帶著暖意與澀意的僵持時,兩道淬毒的目光,如同暗夜裡無聲滑行的毒蛇,從宴會廳另一邊的陰影中投來,牢牢地釘在他們身上。
劉文手中的水晶杯幾乎要被捏碎,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駭人的青白色。
他死死盯著劉芷兮靠近炎思衡的那個細微動作,看著她月白色的身影幾乎與那個該死的炎思衡構成一幅刺眼的畫麵。一股混雜著嫉妒、被輕視的狂怒和刻骨怨恨的毒火,在他胸腔裡瘋狂灼燒,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劉文身邊的付俊更是臉色鐵青,看著王元瑛對著炎思衡那副委屈又依賴的模樣,他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輕響,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怨毒和嫉恨,低聲從齒縫裡擠出詛咒:“小人得誌……炎思衡……你等著……”
就在劉文眼底的陰狠和暴戾即將失控噴湧而出的前一刻,一隻纖細好看的手,輕輕按在了他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小臂上。
“殿下。”李永泰的聲音帶有一種安撫力量,隻有近旁的劉文和賀若弼能聽清,“小不忍則亂大謀。”他不動聲色地掃過全場,尤其是在那些看似談笑風生、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重臣勳貴身上停留一瞬,“今晚是陛下為聖洛邦聯的功臣們親自擺設的慶功宴,滿朝矚目。吳郡那位,”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提及“劉武”時帶著一絲忌憚,“雖人不在帝都,其耳目……無處不在。這個時候失態,授人以柄,正中某人下懷。”
賀若弼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微微頷首,補充道:“炎思衡現在是軍部新貴,其父炎俊熙更是根深蒂固,如今他在陛下心中的份量不容小視。與其此時爭一時意氣,不如靜觀其變,待他……自露破綻。殿下,當以大局為重。”他話語簡潔,卻字字敲在劉文最敏感的神經上,都刺得劉文一個激靈。
奪嫡!吳郡的劉武!這兩個沉甸甸的詞立即兜頭澆下,瞬間澆熄了劉文胸中大半的妒火,隻剩下冰冷的後怕和更深的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