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海風,吹拂著剛剛經曆血火洗禮的特恩蘭特群島,空氣裡仿佛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味。
碧空如洗,萬裡無波。
一艘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單桅快船,悄無聲息地破開蔚藍的海麵,駛向那座因主力被抽空而顯得格外沉寂的島嶼——多維島。
賈文和一襲青衫,獨立船頭,海風拂動他額前的幾縷發絲,露出下麵那雙深邃平靜,卻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
快船緩緩靠上多維島那略顯冷清的軍港碼頭。
與昔日艦隊雲集的喧囂相比,如今的碼頭空曠得甚至能聽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寂寞回響。
寥寥幾艘老舊戰船無精打采地停泊著,岸上的哨兵眼神裡也帶著一種茫然與不安。
賈文和踏上棧橋,腳步沉穩。
早已接到消息的耿弇的親兵隊長快步迎上,神色複雜地看了賈文和一眼,低聲道:“賈先生,鎮守使大人在府邸等您。”語氣裡沒有了往日的熟稔,多了幾分公事公辦的疏離與警惕。
賈文和微微頷首,並不多言,跟著親兵穿過戒備明顯外鬆內緊的營區,走向那座位於半山腰的鎮守使府邸。
府邸書房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
耿弇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
他身上隻穿了一身舊軍服,但那股子沙場悍將的剛烈之氣,卻仿佛要透體而出。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那雙因憤怒和憋屈而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釘在賈文和的臉上。
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張力,幾乎要迸出火花。
親兵悄然退下,帶上房門。
短暫的死寂。
“哈!”耿弇忽然發出一聲短促而充滿譏諷的冷笑,打破了沉默,“賈文和!賈參謀長!如今該稱呼你什麼?炎總督座下的高參?還是叛將?!”
最後兩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根擠出來的,帶著被背叛的刺痛感。
畢竟,他們曾是伏龍芝的同窗,雖非至交,卻也有同袍之誼。
賈文和麵對這撲麵而來的敵意與質問,麵色絲毫不變,甚至連嘴角那絲慣有的淡然弧度都未曾消失。
他平靜地走到桌前,自己提起茶壺,倒了兩杯早已涼透的粗茶,將其中一杯推給耿弇。
“叛將?”賈文和輕輕重複了一遍,聲音平穩無波,“耿將軍,如果堅守道義、不忍數萬同袍無謂葬送、擇明主而棲身便是反叛,那我認了。”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銳利,直視耿弇那雙噴火的眼睛:“但耿將軍,你告訴我,忠誠,到底是對那些高高在上卻昏聵猜忌,視將士如草芥的北明劉文?還是對這腳下土地,對身後那些信任我們、將性命交托給我們的士兵?”
耿弇呼吸一窒,拳頭瞬間攥緊,骨節發出咯咯輕響。
賈文和的話,像一根針,直接刺入了他這些日子以來最痛苦、最矛盾的傷口。
賈文和不給他反駁的機會,語速加快,字字如錘,敲打在耿弇的心防上:
“李永肅是何等貨色,你比我更清楚!誌大才疏,剛愎自用,嫉賢妒能!帕默斯頓城下,四萬八千北明士兵的血,尚未乾涸!他們的冤魂在看著誰?是看著奮起反抗的我們,還是看著那個一意孤行,將他們推入死地,事後卻隻會推卸責任、甚至能得到帝都‘戴罪立功’旨意的李永肅?!”
“你我昔日在伏龍芝,所學為何?是為將之道,是保家衛國!不是為某個蠢貨的愚蠢野心陪葬!不是為某個坐在龍椅上、連自己江山都坐不穩的無能皇帝買單!”
提到帕默斯頓的慘狀,耿弇的眼角劇烈抽搐了一下:
那天的勸諫、李永肅的咆哮羞辱、以及最終兵敗如山倒的噩耗,如同血淋淋的畫麵再次浮現眼前。
他胸膛劇烈起伏,那股幾乎要衝垮理智的憤怒再次湧起,但這一次,更多的是悲涼與無力。
賈文和敏銳地捕捉到他情緒的鬆動,語氣放緩,卻更加推心置腹:
“耿弇,你性情剛烈,眼裡揉不得沙子。如今帝都的斥責想必也已抵達。他們可曾問過你一句當初為何勸阻?可曾體諒你半分無力回天的苦衷?沒有!他們隻會把戰敗的屎盆子扣下來!李永肅依舊是大司寇,而你耿弇,還有這多維島上被你辛苦維持的將士,在他們眼中,不過是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這樣的北明,還值得你耿弇效死嗎?值得你麾下這些信任你的士兵,為他們流儘最後一滴血嗎?”
“炎思衡是何等人物,無需我多言。其胸懷、其能力、其對待將士和百姓的態度,與劉文、李永肅之流,雲泥之彆!帕默斯頓之戰,我軍勝在何處?勝在上下同欲,勝在令行禁止,勝在有一位真正值得效命的統帥!”
賈文和踏前一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耿弇,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這不是背叛,這是覺醒!是給自己、給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找一條真正的活路,找一個能施展抱負、不負平生所學的光明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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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去北島看看!看看那裡的氣象!如果你看過之後,仍然覺得我賈文和是叛徒,仍然覺得該為那腐朽的北明殉葬,我絕不阻攔,親自送你回來!如何?”
賈文和的話語,一層層剝開了耿弇憤怒的外殼,露出了裡麵那顆早已被現實傷得千瘡百孔、卻又因軍人的驕傲和固執而苦苦支撐的心。
他提到了同袍的血,提到了帝國的昏聵,提到了李永肅的無恥,更提到了麾下將士的未來……每一句,都砸在耿弇最在意的地方。
書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隻能聽到耿弇粗重的呼吸聲。
他死死盯著賈文和,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絲毫虛偽的痕跡。
但他看到的,隻有一片坦蕩和誠摯。
許久,許久。
耿弇緊攥的拳頭,一點點鬆開。
他挺拔的肩膀,似乎瞬間垮下去了一絲,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抬頭再次望向窗外,望著碼頭上那些對未來充滿迷茫的士兵。
一聲充滿了無儘疲憊與釋然的歎息,從他喉嚨深處溢出。
“……告訴我,”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炎思衡,他當真能容得下我?容得下我們這些曾是‘敵人’的部下?”
賈文和眼中精光一閃,知道最關鍵的一刻來了。
他斬釘截鐵:
“炎大人有言:凡誠心來投,無論過往,都是兄弟!功必賞,過必罰,一視同仁!帕默斯頓的降兵,都已經妥善安置,願留者編入軍隊,願走者發放路費!這是大人親口承諾,文和願用項上人頭擔保!”
耿弇閉上眼,眼角似乎有某種濕潤的東西要溢出,被他強行逼了回去。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雙眼中雖然仍有掙紮後的紅痕,卻多了破釜沉舟的決絕。
“……好。”一個字,仿佛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卻又帶著新生的堅定,“我耿弇……願率多維島全體將士,歸附炎大人!但我有一個條件!”
“請講!”
“若他日,炎思衡變得與劉文、李永肅一般無二,我耿弇必定第一個反他!”
賈文和聞言,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如果真有那一天,不必你動手,我自當先行離去!如此,可好?”
耿弇重重點頭,不再多言,伸出手。
賈文和也伸出手。
兩隻曾經在北明軍中共事、也曾因理念不合而爭執的手,在這一刻,於這間彌漫著茶涼與決意的書房內,緊緊握在一起。
……
說服了耿弇,賈文和並未在多維島過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