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被後世史書稱為“死亡行軍”的壯舉,也是一場被無數軍事家反複研究近乎瘋狂的豪賭。
炎思衡,站在全軍的最前方,仿佛一麵不屈的戰旗。他抬頭望向那仿佛連接著天穹,令人絕望的雪線,深邃的眼眸中沒有絲毫畏懼,隻有鋼鐵般的意誌在燃燒。
“大人,所有隊伍均已集結完畢,乾糧、禦寒衣物、攀登工具檢查無誤。”高孝伏的聲音在風嘯中顯得有些模糊,但那份厚重的沉穩感卻絲毫未減。
這位陷陣猛將此刻也換上了厚重的皮毛冬裝,像一頭人立而起的暴熊,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渴望戰鬥的火焰。
炎思衡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一張張或熟悉或年輕,卻同樣堅毅的麵孔。
高孝伏的勇悍,龐令明的精乾,斛明月眼中的決絕,韋叔寬眼中的信任……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肺部好像被針紮刺,聲音卻清晰地穿透風雪:“弟兄們!前麵,就是杜福爾!是連魔族都認為我們絕不可能跨越的天塹!”
他停頓了一下,讓寒風將他的話語送入每個人耳中。
“跨過去!我們就能把戰火燒到魔族的後院!就能切斷他們的糧草,攪亂他們的部署!就能為死難的同胞報仇!為所有還在抵抗的人類,殺出一條血路!”
“跨不過去……這裡,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埋骨之地!沒有退路,隻有向前!”
沒有豪言壯語,隻有赤裸裸的現實和破釜沉舟的決心。
“出發!”
命令一下,四萬大軍開始緩緩蠕動,義無反顧地紮入了那片茫茫雪白之中。
最初的行程還算“順利”,隻是沿著相對平緩的冰川穀地跋涉。但所謂的“順利”,也僅僅是相對於後麵的絕境而言。
積雪深可及腰,每邁出一步都需要耗費巨大的體力。
狂風像是無形的牆壁,阻擋著前行的腳步,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帶著刀割般的痛楚。士兵們用繩索彼此串聯,低著頭,頂著風,一步一步,艱難地向上攀登。
龐令明和他麾下最得力的幾名向導走在最前麵,他們憑借著出發前的收集的資料和獵戶口耳相傳的隻言片語,在茫茫雪海中尋找著那條理論上存在,現在卻幾乎被世人遺忘的古老通道。
“注意腳下!這裡是冰裂縫區!跟著前麵人的腳印,一步都不能錯!”龐令明的呼喊聲在風中斷斷續續。
不時有慘叫聲響起。
那是某個士兵踩空了,或者腳下的冰層突然碎裂,連人帶裝備瞬間被深不見底的裂縫吞噬。旁邊的同伴甚至來不及反應,隻能眼睜睜看著繩索猛地繃緊,然後無力地垂下。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停留,隻有更加用力地攥緊手中的繩索,將悲憤和恐懼踏在腳下,繼續前行。
夜晚,是比白天更可怕的折磨。
溫度驟降至滴水成冰的程度。
士兵們隻能擠在背風的冰崖下,或者費力挖掘出的雪洞裡,依靠彼此的體溫勉強抵禦嚴寒。
篝火是奢望,所有的燃料都必須優先保障攜帶的火藥和少量引火物乾燥。乾糧凍得像石頭,需要用體溫慢慢捂軟才能下咽。水囊早已凍結實,隻能抓一把雪塞進嘴裡,靠口腔的溫度融化,那滋味,冰冷徹骨,直透靈魂。
炎思衡和高孝伏等將領與士兵同吃同住,沒有任何特殊待遇。
炎思衡甚至將自己的部分皮毛墊給了幾個凍傷嚴重的年輕士兵。他沉默地坐在雪洞裡,借著微弱的天光,反複研究著那份由龐令明結合情報繪製的簡陋地圖,手指在代表著未知區域的大片空白上劃過,眼神深邃。
“大人,您休息一下吧。”斛明月遞過來一小塊用體溫捂得稍軟的肉乾,聲音有些嘶啞。他看著炎思衡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間無法掩飾的疲憊,心中感慨。這位年輕的北晉之主,不僅有著吞天的膽魄,更有與士卒同甘共苦的堅韌。
炎思衡接過肉乾,慢慢咀嚼著,搖了搖頭:“睡不著。明月,我們走了幾天了?”
“第七天了。”斛明月歎了口氣,“按照龐將軍的估算,我們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而且最難的‘鷹回崖’和‘鬼見愁’冰川還在前麵。”
“損失呢?”
“……非戰鬥減員,已經超過一千三百人。”斛明月的聲音低沉下去,“大多是失足、凍傷和實在撐不下去的。”
炎思衡閉上眼,良久,才緩緩睜開:“告訴軍需官,陣亡弟兄的乾糧,分給還能走的人。我們沒有回頭的資格。”
真正的噩夢,在攀登“鷹回崖”時降臨。
那是一片幾乎垂直的冰壁,高達數百米,連最矯健的岩羊都望而卻步。
狂風在這裡被壓縮成致命的罡風,仿佛隨時都能將人像片樹葉般從崖壁上吹落。
先遣隊用鐵釺和繩索,冒著生命危險,一點點地在冰壁上鑿出踏腳點,固定繩索。
後續的士兵們就像一串串掛在懸崖上的螞蟻,貼著冰冷的岩壁,手腳並用,一點一點地向上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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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時有體力不支的士兵,或者被突來的冰崩、狂風吹落,慘叫著墜入下方的雲霧深淵,那聲音在山穀間回蕩,久久不散,敲擊著每一個幸存者的心臟。
高孝伏親自帶著陷陣營的精銳負責斷後和掩護,他用巨大的戰斧劈砍冰麵,為隊伍開辟更穩固的路徑。他的虎口早已震裂,鮮血滲出,瞬間凍結在斧柄和冰麵上,但他哼都沒哼一聲。
就連最熟悉山地的龐令明,看著那仿佛沒有儘頭的冰壁,臉上也露出了近乎絕望的神色。
他找到炎思衡,聲音乾澀:“大人……鷹回崖比傳說中更險!我們攜帶的繩索可能不夠!而且弟兄們的體力……”
炎思衡抬頭望著那吞噬生命的絕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燃燒著近乎偏執的火焰。
“用完了所有繩索,就用腰帶,用綁腿,用一切能連接的東西!”他的聲音在風嘯中斬釘截鐵,“告訴弟兄們,爬!就是用牙齒啃,也要給我啃過這道崖!我們北晉的士兵,沒有死在凍餓路上的孬種,隻有戰死在沙場的好漢!”
主帥的決絕,感染了所有人。
求生的本能和對勝利的渴望,壓倒了生理的極限。
士兵們咬著牙,指甲剝落,手掌磨破,鮮血淋漓地凍結在繩索和冰壁上,依舊向上,再向上!
當最後一名士兵掙紮著爬過鷹回崖頂時,所有人都癱倒在雪地裡,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清點人數,僅僅這一道天險,就又葬送了近兩千名弟兄。
來不及悲傷,也來不及休整。後麵還有更詭異的“鬼見愁”冰川等著他們。
那裡遍布著被新雪覆蓋的冰裂縫,看似平坦,下一步卻可能是萬丈深淵。
龐令明和向導們幾乎是趴在地上,用長矛一點點探路,標記出安全的路線。隊伍行進的速度慢得像蝸牛,每一步都像是在鬼門關前徘徊。
饑餓、寒冷、疲憊、缺氧……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這支軍隊。
士兵們的眼神從最初的堅定,變得麻木,再到最後,隻剩下一種機械般的執著——向前走,不能停。
炎思衡的坐騎,早在幾天前就力竭倒斃,被分食殆儘。他自己也瘦削了一大圈,臉頰凹陷,嘴唇乾裂發紫,唯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嚇人,像雪原上孤獨的頭狼,指引著方向。
他不知道的是,在無數個寒冷疲憊的夜晚,是高孝伏偷偷將自己的口糧省下塞給體力不支的士兵,是龐令明幾乎不眠不休地探路規劃,是斛明月用他熟悉草藥的知識,儘力救治那些凍傷的士卒,是韋叔寬用他豪族首領的威望,鼓舞著那些來自西北本土的士兵……正是這些中流砥柱,和他一起,撐起了這支軍隊搖搖欲墜的脊梁。
第十五天,當先鋒斥候連滾帶爬地衝回來,嘶啞地喊出“前麵……前麵是下坡!我們……我們過來了!”的時候,整個隊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出了如同野獸般的嗚咽,接著,哭聲、笑聲、瘋狂的呐喊聲彙成一片,在雪穀中回蕩。許多人跪在雪地裡,抓起冰冷的雪塞進嘴裡,嚎啕大哭。他們做到了!他們真的跨越了這座連魔族都視為絕境的死亡山脈!
炎思衡站在山脈西麓的邊緣,望著腳下逐漸變得平緩、甚至隱約能看到一抹枯黃草色的土地,胸膛劇烈起伏。他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抹去睫毛上凝結的冰霜,極目遠眺,仿佛已經看到了伊特魯公國那毫無防備的腹地。
四萬大軍,最終活著翻越杜福爾山脈的,不足三萬三千人。超過六千七百名忠誠的士兵,永遠留在了那片冰冷的白色墳場。
……
山脈西麓的風,雖然依舊寒冷,但比起山上的致命罡風,已顯得溫柔了許多。
僥幸存活下來的北晉將士們,幾乎人人帶傷,衣衫襤褸,許多人的手腳都留下了嚴重的凍瘡,臉上是長期缺氧和高強度跋涉後的青紫色。他們癱倒在相對避風的山穀裡,貪婪地呼吸著略微濕潤的空氣,許多人一躺下就陷入了昏睡,仿佛要把這半個月透支的生命力徹底補回來。
“大人,我們……我們真的過來了!”高孝伏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連卸下背上重斧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他咧開乾裂出血口的嘴,想笑,卻扯動了臉上的凍傷,疼得齜牙咧嘴,但那眼中劫後餘生的興奮和如釋重負卻毫不掩飾。
龐令明靠在一塊岩石旁,大口喘著氣,這位硬朗的老兵此刻也顯得萎靡不堪,他望著來路那依舊巍峨聳立、雲霧繚繞的雪峰,心有餘悸地喃喃:“鷹回崖……鬼見愁……這輩子,再也不想來第二次了……”
斛明月和韋叔寬的狀態稍好一些,但也疲憊欲死。斛明月正在組織還有餘力的士兵統計傷亡、收集散落的物資,韋叔寬則招呼著本部人馬,將僅存的一點乾糧和清水集中分配。
“大人,”斛明月忙完一陣,走到閉目養神的炎思衡身邊,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輕鬆,“弟兄們實在撐不住了,是不是……讓大家在此休整一兩天?恢複一下體力,也等等掉隊的弟兄,順便派人去附近探查一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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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孝伏、龐令明和韋叔寬聞言,也都將目光投向了炎思衡。顯然,他們都認為,經曆了如此非人的磨難,休整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炎思衡緩緩睜開眼,他的疲憊並不比任何人少,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卻看不到絲毫鬆懈,反而銳利得像剛剛出鞘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