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媚香樓外時,琵琶聲正從雕花窗欞裡漫出來。
調子纏纏綿綿,裹著脂粉香與秦淮水汽,將滿城亡國焦慮捂得密不透風。
仿佛彈得夠響,北岸狼煙就鑽不進這朱門繡戶。
“公子,到了。”甘輝聲音壓得極低,目光掃過門口迎客的粉頭,眉峰擰成疙瘩。
她們穿水紅綾羅,鬢邊珠花晃眼,見了這輛馬車卻無半分輕佻——車簾角落的銜珠海鳥繡紋,是鄭家招牌,尋常人哪敢無禮。
鄭森沒立刻下車,透過車窗打量這座秦淮河畔的勾欄。
三層飛簷下,紅燈籠串成串,描金門楣刺眼。
青石板縫裡嵌著乾枯玫瑰瓣,透著頹靡,卻暗藏殺機。
“甘將軍在外候著。”鄭森推開車門,指尖觸到微涼銅環。
“永華跟我來。”
陳永華抱著書箱,小臉漲紅,總角紅繩發顫,捏著衣角的手指泛白:“公子,這真是先生說的文會?”
“不然你以為,東林君子們該在哪議國事?”鄭森扯了扯他的袖子,邁步跨進門檻。
一股濃香猛地撞來,龍涎香混著玫瑰露,烈得嗆人。
這香氣像堵牆,將外麵的風聲、流民哭喊聲全擋在門外。
堂內光線昏沉,十幾張梨花木桌散落。
幾個士子圍著彈琵琶的女子調笑,見鄭森進來,笑聲戛然而止,目光齊刷刷紮過來。
鄭森認出幾位國子監同窗,此刻卸了月白道袍換錦緞長衫,矜持早被酒氣衝散。
“這不是鄭公子嗎?”禮部侍郎的侄子端著酒杯站起,往日總嗤他“商賈出身”,此刻眼角堆著褶子,“錢先生剛上樓,說等你來了就開席。”
鄭森淡淡頷首,跟著引路婢女往樓梯走。
二樓雅間更顯奢靡。
紫檀屏風繪著《韓熙載夜宴圖》,與窗外秦淮景隱隱重合。
牆角銅爐燃著香,霧靄嫋嫋。
靠窗軟榻上,錢謙益半倚著看字卷,旁邊穿月白襦裙的女子正剝荔枝。
“鄭森來了。”錢謙益抬頭放下字卷,臉上的笑比在國子監真切些,“嘗嘗這嶺南新貢荔枝,你父親托人從福建捎來的,特意分了我一半。”
鄭森心頭一緊。
鄭芝龍竟與錢謙益私交如此之深,連貢果都要分贈,這層關係比他預想的更盤根錯節。
他躬身行禮:“謝先生惦記,學生不愛吃甜物。”
“倒忘了你在泉州吃慣海味,瞧不上這鮮果。”錢謙益示意女子退下,指了指對麵椅子,“坐。”
鄭森剛坐下,見陳永華抱著書箱僵在門口,便揮揮手:“去樓下找清靜處等著,彆亂跑。”
陳永華如蒙大赦,踮著腳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