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森端起茶杯,冰涼瓷壁貼緊掌心,剛巧壓下心頭翻湧的波瀾。
此刻畫舫上的每句話,都像投入秦淮河的石子,漣漪順著水流漂向福建,準能鑽進父親鄭芝龍的耳朵。
也會被馬士英布在河畔的眼線打撈,連夜擺上南京朝堂的案頭。
放下茶杯時,他刻意放輕指尖力道,杯底與桌麵相觸的輕響,竟在喧囂中透出幾分穿透力。
鄭森微微一笑,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讓露台上每個人都聽得真切:
“學生才疏學淺,本不敢在前輩麵前班門弄斧。隻是昨日路過夫子廟,見牆上有人題‘商女不知亡國恨’,忽然覺得,這‘恨’字,哪該隻讓商女來擔?”
滿堂瞬間靜了。
秦淮河的夜風吹著水汽撲來,廊下水晶簾被撞得“啪嗒”響,倒像有人為這話拍案。
這話太巧——既暗合媚香樓的風月場景,又戳中那些尋歡達官的脊梁骨,更將自己穩穩擺在“憂國憂民”的立場,不偏不倚。
錢謙益眼中飛快閃過讚許,跟著撫掌笑:“說得好!‘恨’字該讓肉食者擔,該讓屍位素餐者擔!來,為鄭森這句‘恨’,滿飲此杯!”
他舉起的茶杯裡,武夷岩茶茶湯紅亮如琥珀——那是鄭家商船上月剛從福建運的新茶,此刻竟成了助興的道具。
眾人紛紛舉杯響應,方才凝滯的氣氛驟然熱烈。
有人吟詩作對,“恢複中原”“澄清玉宇”的豪言混著酒氣飄向河麵,與笙歌交織,生出幾分虛假的激昂。
鄭森默默聽著,指尖無意識摩挲腰間雙魚玉佩。
這些詩句像媚香樓的香粉,聞著衝,實則一吹就散。
沒人提江北四鎮三十萬石的糧餉缺口,沒人說清軍前鋒已過黃河,更沒人敢議馬士英挪用江南鹽稅的齷齪。
仿佛吟得足夠慷慨,鐵蹄就不會踏進南京城。
酒過三巡,顧杲忽然起身,月白襴衫下擺掃過欄杆,帶起陣風。
這位複社領袖大步跨到露台邊,望著暮色中模糊的南京城郭,朗聲道:“某有一上聯,請教諸位——‘虎狼環伺,誰能仗劍衛社稷?’”
這上聯像塊棱角石砸進水裡,瞬間激起滿座波瀾。
明眼人都懂,這是衝馬士英和江北四鎮來的,暗罵他們擁兵自重卻不能保國。
顧杲去年領銜發布《南都防亂公揭》彈劾阮大铖,此刻的上聯,不過是將檄文怒火化作文人的劍。
眾人麵麵相覷,沒人敢接話——這時候對下聯,無異於公開站隊,是東林黨與馬士英的正麵宣戰。
鄭森端杯的手微頓,他知道,這是顧杲在試探他,也是在試探鄭家的立場。
深吸一口氣,夜風中的脂粉氣洗不掉彌漫的危機感。
“學生不才,願對下聯——”
鄭森頓了頓,聲音在夜風裡格外亮:“江河日下,唯有民心是長城。”
“民心是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