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晨霧裹著棉紡作坊的木軸聲,漫進陳家舊宅。
鄭森正在核對新到的賬冊。
徐三用狼毫在“鄭氏工業商會”總簿上圈下最後一個紅圈。
三百七十二戶機戶的月利,分毫不差。
這是商會運作三月來的常態。
“張老栓的織坊出了五十匹三梭布,李胡子的染坊新試了靛藍。”
陳子龍走進來,遞過一張桑皮紙。
“佛山鐵坊送來了二十張曲轅犁,比上月多了五張。”
鄭森接過紙,指尖掃過“專利費:紋銀十兩”的字樣。
王二改良的三錠紡車已在七座作坊推廣,按約定每台抽一文專利。
這筆銀子躺在顧炎武掌管的“工匠互助銀”裡,等著冬日給失業機工發口糧。
“倒是安穩。”
鄭森望著窗外。
雨停後的天光落在晾曬的棉布上,白得晃眼。
可這份安穩下,是南京傳來的暗流。
甘輝帶回的密報攤在案頭。
馬士英的同鄉阮大铖借著“妖僧案”餘波,彈劾了東林黨人周鑣。
這位曾主持複社大會的名士,被扣上“結黨惑亂朝政”的罪名,打入錦衣衛詔獄。
密報上還列著一串名字:劉宗周削籍、黃道周貶官、侯方域亡命……
弘光朝的黨爭,已從筆墨攻訐變成牢獄之災。
阮大铖,天啟年依附魏忠賢,崇禎朝被列為“逆案”罷官。
如今靠馬士英複起,頭一件事就是翻舊賬。
鄭森見過他在秦淮河畔宴飲,那人總摸著袖中戲本說“我筆下奸佞,比朝堂真小人差遠了”,沒想到一語成讖。
他想起史料裡阮大铖的結局:清軍破南京時,六十歲高齡投效,卻因行軍太慢被棄路邊,凍餓而死。
可此刻,這位“戲子政客”正握著生殺大權,攪得江南士紳雞飛狗跳。
“東林黨人罵他‘閹黨餘孽’,卻忘了自己當年如何排擠袁崇煥、熊廷弼。”
鄭森將密報折起。
“這潭渾水,咱們不能蹚。”
他要的不是朝堂席位,是能讓紡車轉穩、商船行遠的人。
目光落在顧炎武送來的名錄上,“江陰李顒”四個字被朱筆圈了兩次。
“中孚是我五年前在江陰講學收下的弟子。”
顧炎武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素色孝服下擺沾著露水。
他剛從昆山趕來,懷裡揣著封蠟封的信。
“其父李可從是天啟武舉人,去年守開封殉國,留下這十八歲娃娃撐家業。”
鄭森對李顒不陌生。
這位明末清初思想家,與孫奇逢、黃宗羲並稱“三大儒”,“悔過自新”學說影響深遠。
隻是史料裡他早年隱居陝西,沒想到此刻在江陰。
“他家在江陰有三座油坊,專榨桐油。以往造船用桐油封縫,如今江南水師船塢,一半桐油從李家采買。”
顧炎武展開信。
“隻是這孩子年輕,鎮不住場麵,上個月被稅吏訛去兩百斤桐油。”
鄭森指尖在“桐油”二字上頓住。
鄭氏商船每年修造十艘新船,光桐油就得耗上千斤。若直接從李家采買,既省三成成本,還能打通江南水師門路。
“我修書一封,你派個妥當人送去。”
顧炎武將信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