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城的夜來得早。
冶鐵坊的火光漸次熄滅。
隻餘下鐵砧上未涼透的餘溫。
鄭森望著陳明遇將那三柄鏽刀鄭重收回木盒。
“陳先生可知,鎮江府的軍械庫,如今隻剩三成庫存?”
陳明遇的手頓在盒蓋上方。
他雖隻是個退隱的典史。
卻也聽聞江北四鎮虛報軍餉、倒賣軍械的傳聞。
隻是這泉州公子說得如此篤定。
倒像是親眼見過一般。
“家叔鄭鴻逵鎮守鎮江,上月送來的信裡說,黃得功的部下把十門佛郎機炮當廢鐵賣了。”
鄭森的指尖劃過鐵砧上的凹痕。
“那些炮,原是要用來守長江的。”
這話像塊冰投入滾油。
陳明遇猛地抬頭。
去年流寇圍城時,江陰城頭隻有兩門崇禎初年的舊炮。
打三發就炸了膛。
若長江防線真如鄭森所說。
那江陰這彈丸之地,遲早是案板上的魚肉。
“鄭公子想讓我們做什麼?”
陳明遇的聲音比鐵水更沉。
他知道這問話出口,便要走上投效鄭氏的路。
“不是‘做什麼’,是‘守什麼’。”
鄭森從袖中取出張折疊的紙。
展開卻是幅江陰城防圖。
圖上用朱砂標著十三處薄弱點。
連西門甕城的排水道都畫得清清楚楚。
“家叔已奏請朝廷,說江陰扼守長江咽喉,需增派鄉勇協防。這協防的事,我想請三位主持。”
圖上的朱砂痕跡尚新。
顯然是剛畫就的。
陳明遇盯著那處排水道。
去年流寇正是從這裡潛入。
若非他帶著鄉勇拚死堵住,城早破了。
這等機密,連知縣都未必知曉。
眼前這年輕公子卻了如指掌。
“主持鄉勇?”
陳明遇忽然笑了。
笑聲裡帶著自嘲。
“閻應元上個月剛因為頂撞稅吏被摘了典史的印。”
“馮厚敦連教諭的俸祿都拿去周濟流民。”
“我們三個,如今連縣衙的門都進不去。”
“那就讓縣衙的人看清楚。”
鄭森的聲音陡然拔高。
“用鄭氏的船運鐵料,用商會的票號發餉銀。”
“讓江陰百姓看看,誰才是真的在護著這城!”
陳明遇望著圖上那處排水道。
忽然起身從牆角拖出個木箱。
箱裡是本泛黃的賬冊。
記載著江陰城的水井位置、糧倉儲量。
甚至連每戶能拿起兵器的壯丁數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是我和應元、厚敦三年前就開始攢的。”
他的指尖撫過“北門糧倉存糧三百石”的記錄。
墨跡已淡得幾乎看不清。
“原想著知縣若肯用,總能多守幾日。可他隻當我們是杞人憂天。”
鄭森接過賬冊。
紙頁間還夾著片乾枯的稻穗。
這些被朝廷棄如敝履的小吏。
早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座城續命。
“明日我就讓甘輝送二十石糙米到文廟。”
鄭森合上賬冊。
“馮先生周濟流民,總不能讓他自己家人餓著。”
陳明遇的喉結滾了滾。
他想起閻應元的母親上月生了場病。
連副像樣的藥都抓不起。
最後還是流民湊了幾文錢。
這泉州公子不僅給鐵,還給糧。
給的是比銀子更暖人心的實在。
“我這就去給應元和厚敦寫信。”
陳明遇抓起桌上的狼毫。
墨汁滴在賬冊上,暈開個深色的點。
“隻是厚敦是個書呆子,怕是要親自見公子才肯信。”
“我等他。”
鄭森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