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山區的晨霧帶著鐵鏽味。
馮厚敦的青布長衫被露水浸得發沉。
他背著的布包裡,除了鄭氏票號的紙鈔,還塞著昨日從流民手裡用兩文錢換來的大餅。
“馮先生,前麵就是黑風口了。”
隨行的後生李二柱壓低聲音。
手裡的鐵尺在晨霧裡泛著冷光。
這江陰鐵匠鋪的學徒,三個月前還在鍛打農具,此刻卻成了護衛。
馮厚敦扶了扶歪斜的方巾。
望著霧氣中若隱若現的山隘。
自離開鄱陽湖主船,他們已在這荒山裡轉了七日。
沿途的村落十室九空,斷牆殘垣上還留著刀劈的痕跡。
有的門框上甚至掛著半幅大順軍遺留的紅綢。
“把這個掛上。”
馮厚敦從布包摸出塊木牌。
上麵用朱砂寫著“鄭氏商會,平價糶米”。
這是鄭森臨行前交代的,說大順軍裡多是陝西、河南的饑民,看見“平價”二字,或許能少些敵意。
山隘突然傳來幾聲咳嗽。
三個穿破爛鐵甲的漢子從岩石後轉出來。
手裡的長矛鏽得快看不出原樣,矛頭卻對準了馮厚敦。
為首那人顴骨高聳,額頭上有道月牙形的刀疤,正是大順軍果毅將軍王得仁的親衛周彪。
“你們是啥人?”
周彪的陝西口音帶著濃重的沙啞。
他盯著馮厚敦的布包,喉結滾了滾。
這半月來,他們全靠挖野菜充饑,昨天甚至有個弟兄餓暈在了崗哨上。
馮厚敦慢慢解開布包。
露出裡麵的票號紙鈔。
那些桑皮紙印著的“五鬥米”字樣,在霧裡泛著柔和的光。
“我們是江陰來的商人,想找王將軍聊聊。”
周彪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認得這紙鈔——上個月在武昌城外,曾有潰兵用這東西換過他半袋乾糧,說在江南能當銀子用。
“等著!”
周彪把長矛往地上一頓,轉身鑽進了山隘。
馮厚敦望著他的背影。
指尖在木牌上的“平價”二字上輕輕摩挲。
這位金壇教諭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提著一遝紙鈔,在這荒山裡求見“流寇”。
但想起鄭森的話——“大順軍裡有三萬人會打鐵、織布,比江北四鎮的兵有用十倍”,他忽然覺得手裡的紙鈔比四書五經更有分量。
山隘深處的溶洞裡,王得仁正用石塊碾著半捧野菜。
他赤裸的臂膀上滿是箭傷,最顯眼的是左肩上那道貫穿刀傷。
“將軍,山下有江南商人求見,說帶了糧食。”
周彪的聲音撞在鐘乳石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王得仁碾野菜的動作猛地停住。
這位陝西米脂出身的猛將,原是李自成麾下最年輕的果毅將軍,十七歲就跟著闖王破洛陽、殺福王,雙手沾滿了官紳的血。
可如今,他麾下的三萬弟兄,竟要靠挖野菜續命。
“商人?”王得仁啐了口帶血絲的唾沫。
他見過太多打著“經商”旗號的探子,上個月還有個南京來的綢緞商,想騙他去九江“受招安”,結果被他一刀劈在了溶洞的石柱上,血漬至今沒褪。
“他們帶了這東西。”
周彪掏出張皺巴巴的紙鈔,正是馮厚敦剛才遞給他的。
王得仁捏著紙鈔的邊角,粗糙的指尖劃過上麵的印章。
他雖不識字,卻認得這圖案。
“帶他們進來。”
王得仁把野菜推到一邊,抓起牆角的鬼頭刀。
刀鞘上的紅綢早就磨沒了,露出裡麵的鐵環,碰撞聲在溶洞裡格外刺耳。
馮厚敦走進溶洞時,一股黴味混雜著汗臭撲麵而來。
洞壁上插著的鬆明火把,把幾十個士兵的影子投在鐘乳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