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儘,殿內浮著一層冷潤的水汽。
江南輿圖在案上攤得平整。
無錫、常熟、江陰三地標注著朱紅“滯運地”圓點。
每一點旁都綴著商號賬房的蠅頭小楷。
鄭森指尖捏著枚泉州商號的舊銅算珠。
指腹反複摩挲著珠身上一道淺痕。
那是鎮江水戰時,算珠被流彈擦過留下的印記。
此刻算珠被體溫焐得發燙。
他將算珠貼在輿圖“湖州”二字上。
輿圖邊角被翻得發毛。
“九月棉布滯銷三千匹,織戶欠商號糧米兩千石,士紳扣減稅令,農奴逃荒百餘人”的小字,被他指尖描了又描。
指腹沾了淡淡的朱砂色。
“吳王,李大人在外候著。”
“他衣擺沾了泥,許是剛從城外趕回來。”
陳永華捧著商訊快報進來。
腳步放得極輕。
紙頁在他掌心微微發顫。
最末頁“無錫農奴搶糧”的批注旁,還留著他指甲掐出的淺印。
昨夜商號遞信時,他在賬房核到三更。
那些逃荒農奴的名冊,每一個名字都壓得他喘不過氣。
鄭森未抬頭。
算珠在輿圖上緩緩滾向“江陰”。
珠身劃過“江陰士紳”四字時,他想起上月的事。
那日頒“廢三餉、減一成稅”,江陰士紳捧著“忠孝傳家”的匾額跪在殿外。
徐嶽顫巍巍地說,“減稅則宗族無存,江南文脈斷絕”。
那時他隻覺這話虛浮。
此刻看著商號紅賬上的記錄——“徐嶽加收農奴租子三成,遼餉剿餉分毫未減”,算珠在指尖頓了頓。
指節微微泛白。
李寄踏入殿內。
鞋底沾的江陰泥塊落在金磚上,發出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響。
他穿的杭綢長衫還是經世學堂的舊物。
袖口磨出了細毛邊。
腰間彆著支狼毫筆。
筆杆上纏著一截深褐色舊布條。
那是徐霞客晚年遊黃山時,用來纏筆防裂的布條。
布條邊緣磨得發脆。
織紋裡還嵌著幾粒黃山的鬆針碎末。
這是他生母臨終前塞給他的。
生母當時說,“你爹這輩子,就剩這點念想了”。
“吳王,”他聲音壓得極低。
像是怕驚散殿內的冷霧。
他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信箋。
信紙是最便宜的草紙。
邊緣被汗水浸得發卷。
字裡行間還沾著幾滴暗褐色的漬痕。
“江陰徐家……沒了。”
鄭森捏算珠的手猛地一緊。
珠身硌得掌心生疼。
他記著徐家。
去年秋與李顒同去拜訪徐嶽。
徐府門楣上“霞客遺風”的匾額擦得鋥亮。
徐嶽端著雨前龍井,瓷杯蓋碰著杯沿發出輕響。
眼神裡滿是輕蔑。
後來從商號賬冊裡查到。
徐嶽借著弘光舊例,強占無錫百畝良田。
農奴租一畝地,要繳七成租子。
有個老農奴繳不起,被他家丁打斷了腿,扔在亂葬崗。
“徐屺、徐亮、徐嶽,全死在暴動裡。”
李寄指尖按在信箋“徐升求見”四字上。
指腹的繭子蹭得紙麵發毛。
“徐升是我侄子,徐家旁支的孩子。”
“他逃出來時背上挨了三刀,躲在柴房裡,看著農奴搶了徐府的糧倉。”
“他在信裡說,聽見徐嶽讓家丁拿刀殺了三個搶糧的農奴。”
“後來……後來農奴就衝進去了。”
鄭森接過信箋。
糙硬的草紙硌得指腹發癢。
字是徐升歪歪扭扭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