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奉天殿的檀香混著窗外飄進的濕冷空氣,沉沉壓在人心上。
鄭森站在案前,玄色錦袍下擺垂在冰涼的金磚地麵上,紋絲不動。
他盯著江北輿圖,指腹反複碾過“淮安”二字,那處的宣紙已被指尖的力道蹭得起了毛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連呼吸都比平日沉了幾分。
案頭最上層的密報,“博洛屠村掠糧,揚州府百姓易子而食”十二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眶發緊,連帶著殿內的光線都仿佛暗了幾分。
“淮安是揚州的後路,掐著淮河與運河的脖子。”他喉結滾動,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拿不下它,洪承疇的糧道斷不了,揚州百姓……”話沒說完,他猛地攥緊拳頭,指骨“咯吱”作響,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這時,陳永華捧著名冊踏進門,靴底蹭過門檻的輕響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他聲音沉穩,卻難掩尾音裡的顫抖:“陛下,清廷已是強弩之末。”
“這半個月,綠營兵偷渡長江來投的有三百多人,還有不少百姓跟著逃來。”
“有個逃來的老丈,昨晚在營外凍得說不出話,喂了兩碗熱粥才緩過來,他說……”陳永華頓了頓,喉結動了動。
“他莊子藏了兩個受傷的綠營兵,博洛不僅放火燒了莊子,還把沒來得及跑的百姓糧食全搶走,牲畜殺光。”
“七十多口人,就活下來三個,老丈的小孫子,才五歲,被活活燒死在柴房裡。”
“還有,”陳永華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咬牙的力道。
“老丈說,他躲在柴堆後,親眼看見博洛的親兵把搶來的銀鐲子、玉墜子掛滿腰間,笑著說‘這些漢人賤種,就該給咱們當牛做馬,糧食女人,都是咱們的’!”
“砰!”鄭森一拳砸在案上,密報、名冊嘩啦啦散了一地,硯台裡的墨汁濺出,在輿圖上暈開一團烏黑,像揚州百姓流不儘的血。
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到殿外,冷風瞬間灌進領口,吹得他鬢角的發絲亂飛。
目光掃過庭院時,他的眼神稍緩——郝搖旗光著膀子,古銅色的脊梁上滲著汗珠,正揮著鞭子指導新歸順的士兵練槍。
王進才站在一旁,把自己的水囊遞給一個渴得直喘氣的小兵,聲音洪亮:“都給老子練利索點!咱們可不是清軍那夥搶百姓的雜碎,咱們是護著百姓打仗的!”
那些新兵穿著嶄新的鎧甲,甲片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臉上卻帶著久違的神采。
鄭森認得其中一個少年,昨天還縮在角落裡,說起被清軍搶走爹娘、燒了房子時,眼淚止不住地掉,此刻握著長槍的手卻穩得很,眼神裡透著一股“要為家人報仇”的狠勁。
這些人,早年跟著李自成起義,本就是被官府和清軍壓迫得活不下去,如今終於能為保護百姓而戰,訓練時比誰都賣力。
可揚州的百姓,還在博洛的屠刀下掙紮。
鄭森閉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些被搶走糧食的婦人,抱著餓得哭不出聲的孩子,在寒風裡啃著樹皮。
能看到老人跪在地上,求清軍留下一口糧,卻被一腳踹開。
易子而食——這四個字像針,紮得他心口生疼。
“不能再等了。”鄭森睜開眼,眸子裡隻剩堅定,轉身回殿時,袍角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