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世學堂東側的偏院正廳裡,晨光透過窗欞斜斜落下,混著院外試驗田飄來的泥土氣息,落在案幾上的典籍上。
《三字經》《千字文》疊在一側,最上麵的《農政全書》節選紙頁泛黃,邊緣被反複摩挲得發毛。
這是鄭森去年親自主持抄錄的,凡涉及農桑耕種的段落,都用紅圈密密標出,還添了“稻麥輪作可避荒,去年江淮試種,畝產增一成”“水車灌溉省人力,江南水多,可推廣”等白話批注,連“蝗災時可養雞食蝗”這樣的細節都沒落下,生怕十歲的鄭經看不懂民生疾苦。
陸世義、張家玉、張履祥三人垂手立著,目光落在門口時,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張家玉想起上個月廣東布政使李棲鳳深夜來訪,遞來一份“粵籍官員舉薦名單”,壓著聲音說“張大人,咱們粵人在朝中根基淺,不抱團,遲早會被江浙官員排擠”。
更想起廣州知府送的那箱端硯,說“盼張大人在陛下麵前多美言,讓下官能留任廣州”。
這些事像塊石頭壓在他心裡,他從沒想過結黨,可下屬的“期盼”、同鄉的“囑托”,讓他漸漸成了粵黨的“領頭人”。
如今被派來教皇子,明著是“帝師之榮”,可他心裡清楚,陛下是要把他從權力中樞挪開,防的就是粵黨坐大。
“父親!”鄭經的聲音打破了安靜,他掙脫鄭森的手,小步跑到案前,目光落在《農政全書》的蝗災插圖上,袖口沾著的墨漬蹭到了紙頁上。
那是昨日練字時,他非要把“民為貴”三個字寫得工工整整,反複寫了十遍才罷休,墨漬蹭到袖口也不肯換衣服,還說“先生教過,君子重德不重衣”。
這股早熟的認真,讓鄭森想起前世讀史時,那些養在深宮、連稻麥都分不清的前明皇子,心裡一陣酸澀。
鄭森走上前,蹲下身摸了摸兒子的頭,指尖碰到鄭經袖口的墨漬,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在田間勞作的日子。
“三位先生是當世大儒,”他站起身,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錯辨的鄭重。
他青色常服的領口繡著一圈稻穗暗紋,那是江南農家最常見的圖案,是他特意讓繡工繡的,隻為時刻提醒自己“農為根本”。
“朕不求經兒日後登峰造極,隻求他懂農桑——去年江淮大旱,朕在災區親眼見百姓啃樹皮、賣兒女,他得知道種一畝地要流多少汗,一粒米有多金貴。”
“懂吏治——前明官員貪一兩銀,夠一戶百姓活半年,當年徽州府李二郎的母親,就是因為撫恤銀被貪,差點餓死在破廟裡,他得清楚貪腐是在喝百姓的血。”
“明是非——彆學那些勳貴,把天下安危當兒戲,忘了自己是漢人的子孫。”
陸世義躬身應道:“臣定將《農政全書》的精髓教給皇子,明日就帶他去城外試驗田,學插秧、辨稻種,不敢有半分懈怠。”
張家玉跟著行禮,彎腰時目光掃過案上的《農政全書》,紅圈裡的批注刺痛了他的眼,陛下連農桑細節都記得這麼清楚,又怎麼會看不出粵黨的苗頭?
如今陛下調他來教皇子,雖有“削權”之意,卻是在護著他,若粵黨真的成了氣候,遲早會引來猜忌,到時候不光是他,連整個粵籍官員都會遭殃。
想通這層,他攥著袍角的手慢慢鬆開,心裡的失落漸漸被敬佩取代。
“經兒,”鄭森的聲音拉回了眾人的注意力,他指著《農政全書》裡的“水車造法”。
“明日朕來考你,若答不出水車的榫卯結構,就罰你去試驗田幫農夫踩水車,記住,紙上的道理,要在地裡驗證才算真學問。”
鄭經用力點頭,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眼神亮得像星星:“兒臣記住了!昨日先生帶兒臣去試驗田,見地裡有蝗蝻,兒臣還想問,若真鬨蝗災,該怎麼護莊稼?總不能讓百姓看著莊稼被吃光吧?”
他說著,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裡的小布包,裡麵裝著幾隻曬乾的蝗蝻,是他特意撿來的,想問問先生“這蟲子到底怕什麼”。
陸世義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剛要開口,鄭森卻笑道:“這問題問得好!正好讓陸先生教你,農桑是天下根本,連蝗災都治不了,怎麼當百姓的父母官?”
“經兒,你要記住,咱們當皇帝、當臣子,不是為了享受,是為了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
待鄭經跟著陸世義讀起“人之初,性本善”,鄭森便回了養心殿。
禦案上最顯眼的,是廣東總督董颺先送來的奏折,封皮上用朱筆寫著“密”字,裡麵夾著一張折疊的紙條,是董颺先親筆所書,字跡潦草,能看出寫的時候很急切:
“丁魁楚近日與前明禦史王化澄往來密切,本月初十廣州士紳宴上,丁魁楚舉杯言‘大夏待舊臣薄,永曆帝在南寧還念著咱們’,席間有人附和,恐有異動,臣已讓錦衣衛盯著。”
鄭森拿起紙條,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墨汁濺在紙上,暈開一小片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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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去年丁魁楚歸降時的樣子,跪在地上哭著說“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轉身卻私藏了前明的官袍、玉器,還在廣州買了三進的宅院,養了十幾個姬妾。
“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鄭森把奏折扔在案上,聲音裡滿是冷意。
“前明時他當兩廣總督,貪的銀子能堆滿半座總督府,廣州西門外的粥廠,就是因為他克扣糧款,三百多百姓餓死,屍體堆在門口,他連眼皮都沒抬。”
“去年他獻廣州城,不是為了大夏,是怕大軍來攻,他的家產保不住!”
“朕念他主動歸降,給了他‘慕義伯’的虛爵,讓他閒居度日,他倒以為朕不敢動他?”
洪旭躬身站在一旁,手裡捧著廣東官員的名冊,指尖在“丁魁楚”的名字上反複劃過。
名冊上貼著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丁魁楚:前明兩廣總督,歸降後閒居廣州,私藏前明器物,與王化澄、李用楫往來密切”。
他輕聲道:“陛下,丁魁楚雖無實權,可廣東還有不少前明舊官跟他有牽連,廣州知府李用楫,當年就是丁魁楚提拔的,上個月還幫丁魁楚給南寧的永曆帝送信。”
“還有番禺知縣王化澄,私藏了兩千石糧食,說是‘給永曆帝留的’。”
“若放任他們折騰,剛穩定的廣東吏治又要亂。”
“不如借著他前明貪腐的舊賬動手,不僅能處置丁魁楚,還能清理李用楫、王化澄之流,既敲打了士紳,又能給新上任的官員騰位置。”
鄭森點頭,指尖在案上的廣東輿圖劃過,最終停在“巡撫衙門”的標記上。
那裡貼著一張泛黃的紙條,是蘇觀生去年送來的奏報摘要,上麵寫著“任廣東巡撫三年,轄內糧產增兩成,流民減少三成,潮州、雷州鹽稅厘清,可推廣‘稻麥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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