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後,鄭森換了身青布長衫,隻帶陳永華、施琅、甘輝及五十名錦衣衛,從聚寶門悄然離城。
馬車內,車軸“吱呀”轉動,襯得滿室寂靜。
施琅坐於左側,手指無意識摩挲兵符紋路,心似墜鉛。
他念及鎮江之戰,若非自己留三百騎兵於山後策應,陛下險些陷清軍重圍——“穩妥”二字,是用性命換來的鐵律。
可此刻陛下僅帶五十人,江南士族因攤丁入畝早有怨言,常州更有南明遺臣借“故明舊恩”拉攏鄉紳,稍有差池便是滔天大禍……
他喉結滾動,話到唇邊又咽回。
“陛下素來信重永華,臣若多言,反倒似質疑錦衣衛行事。”
然帝王安危重逾山河,縱遭斥小題大做,亦要進言。
他壓低分貝,語氣恭謹:“陛下,錦衣衛密報,常州南明遺臣於茶館聚合鄉紳,雖未異動,卻屢提‘丁銀當歸士族’。”
蘇州李家、鬆江王家私下怨懟攤丁入畝斷其財路,恐為遺臣挑唆生事……您僅帶五十人,臣心難安。
懇請調兩百府兵偽裝絲綢商隊,遠隨護駕,既不顯眼,亦能防患未然。
說罷垂首斂目,不敢直視陛下,怕見半分不耐。
鄭森正閉目梳理南巡要務——顧炎武信中“鬆江紡織機,農戶租機需繳三成利”,陳子龍所言“安南移民農具未齊”,皆需當麵核驗。
聞施琅之言,他緩緩睜眼,目光落在其緊繃的下頜,心中了然:“這老臣,仍是當年那步步周全的性子。”
他指尖輕叩膝頭,語氣平和卻含不容置喙的決斷:“施琅,你的顧慮朕知曉。”
但永華眼線,比府兵隱秘十倍。
去歲杭州鹽商欲通南明,其部三日便混入密會茶肆,連所飲龍井品類、“茶葉待曬”暗語所指,皆一一傳回。
府兵靴釘作響,行跡昭然,甫入常州便會驚走遺臣,反倒誤事。
他頓了頓,念及顧炎武信中“儀仗至則真話無”之語,眼神稍緩:“朕此去為訪老友,要聽的是農戶租機實利、流民墾荒糧情。”
這些實情,地方官在儀仗跟前,斷不敢吐露隻字。
你與甘輝各領二十人,守於顧府、陳府附近茶館碼頭,足矣。
施琅聽其言周全,心稍寬,然積年謹慎難改。
他悄悄抬右手示意,車外親兵立刻會意,比出“擴大警戒”手勢,腳步放輕,漸退半裡。
施琅暗忖:“多一分防備,陛下便多一分安穩。”
此時,對麵甘輝忽低呼“哎喲”,攥著小冊子的指節泛白。
那冊子封麵“甘輝識字本”五字,是陛下親授寫法,如今已被摸得頁邊發毛。
第廿三頁“天地玄黃”的“黃”字旁,畫著黑乎乎小叉——上次錯寫為“皇”,陛下輕敲其手背道“朕之‘皇’,不可輕書於識字冊”。
頁角墨漬是昨夜默寫時燭油所汙,他心疼擦了又擦,反倒暈得更大。
他清了清嗓子,帶著憨直的得意,耳根泛紅:“陛下,昨晚在馬車上默寫,‘天地玄黃’的‘黃’,再也沒寫成‘皇’了!”
說罷將冊子遞上,還特意用指按住墨漬,似怕汙了陛下眼。
鄭森接過冊子,指尖撫過粗糙紙頁上深淺不一的墨痕——那是甘輝反複寫擦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