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沙門靜生
蜀地的霧總是很濃,像是從群山褶皺裡滲出的青灰色乳汁。三賢寺就嵌在這片霧中,飛簷角上的風鈴終日響著,聲音濕漉漉的。靜生法師是寺主,他的袈裟洗得發白,補丁疊著補丁,遠看像幅褪色的水痕圖。
沒有人記得他何時來到三賢寺。當地最老的樵夫說,他小時候跟著祖父上山,就看見靜生法師在掃落葉,掃帚劃過石階的聲音,和現在一模一樣。
靜生每日隻進一餐,過午不食。他的禪房四壁空空,唯有一卷《法華經》置於木案,紙緣被摩挲得起了毛。淩晨梆子響過三聲,他便開始誦經。那聲音不高,卻像滲進木紋的泉水,慢慢浸潤整座寺院。
那年深秋,霧格外重。靜生如常在殿前誦經,忽聞山林間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僧眾後來傳說,先看見的是兩盞幽綠的燈,而後才看清是隻吊睛白額虎。那虎踞在銀杏樹下,長尾輕掃,落葉無聲翻飛。
有人要敲響警鐘,被靜生用目光止住。他誦經的節奏未變,隻朝虎微微頷首。說來也怪,那猛獸竟伏下前肢,耳朵隨著經文的韻律輕輕抖動。自那以後,每逢誦《法華經》,虎必來聽。有時銜來半隻野雉,輕輕放在石階上——它大概以為這是最好的供養。
靜生總是搖頭,指指遠處的山林。虎便叼起獵物,默默離去。某日大雪,僧眾見虎身上積雪盈寸,卻仍保持聆聽的姿勢,直到誦經聲歇,才抖落滿身瓊瑤,悄然隱入雪幕。小沙彌好奇:“師父,虎聽得懂經文麼?”靜生望著虎消失的方向:“眾生皆有佛性,它聽的不是經,是心裡的清淨。”
更奇的是,侍奉靜生的弟子常說,師父身邊恒有四人隨侍。可若定睛去看,又隻見光影浮動。有一回新來的行腳僧借宿,早起看見靜生掃院,身旁分明跟著四位灰衣人,一人接帚,一人捧盂,一人持巾,一人秉燭。待他揉眼再瞧,卻隻剩老法師獨自執帚,掃著永遠掃不儘的落葉。
這事漸漸傳開,有居士備了厚禮,想求見神異。靜生閉門不納,隻在門內說:“法華會上,豈缺侍者?”人們這才恍然,那四位或是《法華經》中所述的法身大士。
歲月如水,靜生的眉發儘成雪色。他的腰彎了,眼睛卻愈發清澈。一日誦經至《藥王菩薩本事品》,他突然停下,對身旁侍立的弟子說:“去將藏經閣整理一番。”弟子不解其意,還是去了。待歸來時,見師父仍保持跏趺坐的姿勢,手指輕輕按在“如是妙法”四字上,已然圓寂。
說也奇怪,自那日後,聽經的虎再未出現。有人在山深處看見過它,它正領著一對幼虎蹚過溪水,回頭望寺的眼神,竟像極了告彆的老友。
最動人的教化,往往不在言語之中,而在默然相伴之時。真正的修行,是讓每個生命都在其中心安。
2、釋曇邃
永和九年的秋夜,河陰白馬寺的槐葉正簌簌飄落。曇邃法師將最後一塊乾柴添進灶膛,青煙熏得他眼角滲出淚來。這位常年穿著補丁僧衣的法師,總在子夜時分誦完《法華經》後,獨自收拾齋堂的碗盞。
木魚聲歇時,他聽見了叩門聲。
初時以為是風,直到門環第三次響起,他才掌燈開門。月光下站著位青袍使者,襟袖沾著水汽:“欲請法師赴白馬島,九旬說法。”
曇邃搖頭:“貧僧隻會誦經。”
“島民久慕法華真義。”使者躬身不起。反複推辭間,曇邃忽覺困意洶湧,再睜眼時,海潮聲已漫過耳畔。
白馬島的神祠立在礁岩上,珊瑚為梁,貝母作瓦。他與隨行的小沙彌坐在蒲草編織的蒲團上,麵前是影影綽綽的聽眾。那些身影在鮫綃帷幕後浮動,如月下潮湧。
第一夜他講《方便品》,祠內明珠漸次亮起。講到“諸法實相”時,梁間垂下瓔珞,隨經句搖曳生姿。小沙彌偷偷扯他衣袖:“師父,這些聽經的沒有影子。”
曇邃繼續誦經。他發現在這裡講經,每個字都像珍珠落玉盤,自己先被經義照亮。九十天裡,他們每日暮去晨歸,寺僧隻當法師起得格外早。
轉機出現在穀雨日。巡寺的慧明法師途經荒廢多年的神祠,忽聞內有講經聲。從破窗窺去,但見曇邃師徒高坐蓮台,北南相對。空中浮動著琉璃盞,盞中不是燈油,而是凝滯的月光。異香從磚縫滲出,慧明伸手接住飄落的光屑,竟是一截沉香木。
消息傳開,信眾聚在祠前。人們聽不見具體經句,卻見海鳥棲滿簷角,潮汐應和著講經節奏。有漁夫說,那段時間出海總能平安歸來,網裡的銀魚都帶著檀香味。
第九十日拂曉,曇邃講完最後一句“皆成佛道”,神祠突然明亮如晝。青袍使者牽來白馬,白羊五頭緊隨其後,另有九十匹素絹疊若雲霞。“此乃聽經諸位的供養。”
白馬寺的晨鐘響起時,曇邃發現自己仍在禪房。可院中分明站著嘶風的白馬,羊群在啃食經霜的秋草,素絹堆成小山。他撫過白馬頸項,在它澄澈的瞳孔裡,看見了自己身後無邊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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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每逢大霧天,寺僧仍能聽見神祠方向傳來隱約的誦經聲。那匹白馬常立在海岸,朝著霧靄深處的島嶼昂首長嘯。
有時最殊勝的法緣,不在名山古刹,而在眾生心海交彙處。當你真心演說法音,整個宇宙都會前來諦聽。
3、釋慧慶
南朝劉宋年間,廣陵人士慧慶,在廬山寺出家為僧。廬山雲霧縹緲,自古便是清修之地,慧慶於此,心無旁騖,潛心鑽研經、律、論三藏,學問精深。更難得的是,他持戒精嚴,品行高潔,日常起居,一衣一食,皆簡單至極,仿佛身心都洗練得如同山間的清泉。
他的功課,極為頂準。每日夜裡,萬籟俱寂,山風過耳之時,便是他誦經之時。所誦的不僅是一部《法華經》,還有《十地經》《思益經》《維摩詰經》等大乘經典。他誦經的聲音不高,卻字句清晰,沉穩有力,如同幽穀中的磐聲,穿透夜色。
起初,這隻是日複一日的修行。但不知從何時起,在他沉浸於經文奧義,心念最為澄淨專注的刹那,夜空中偶爾會傳來一兩聲清脆的“嗒、嗒”聲,如同有人在虛空中輕輕彈指。那聲音並非來自門窗或牆壁,而是直接響徹在寂靜裡,帶著一種讚許和欣慰的意味。初時,慧慶以為是錯覺,但次數多了,他便明了,這是對他精誠修持的一種感應。他並未因此沾沾自喜,反而愈加收斂心神,將全部生命都投入到對佛法的體悟中。
有一次,慧慶有事乘船渡江,行至大雷附近水域時,天色驟變,江上掀起了狂風巨浪。烏雲壓頂,電閃雷鳴,小小的舟船在如山般的波濤間劇烈顛簸,時而被拋上浪尖,時而又似要沉入深淵。同船之人麵無人色,驚呼哭喊,船夫也束手無策,眼看船就要傾覆。
在這生死關頭,慧慶卻異乎尋常地平靜。他深知人力在天地之威麵前的渺小,於是將一切恐懼置之度外,索性盤腿坐在搖晃不定的船艙中,閉目凝神,高聲誦念起熟悉的經文。任它風狂浪急,他的誦經聲始終不斷,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仿佛在驚濤駭浪中築起一座無形的、安寧的島嶼。
說來也怪,就在他專心誦經之時,船上的人忽然覺得,那艘原本失控隨波逐流的船,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柔和的力量穩穩托住,繼而牽引著,在混亂的波峰浪穀間,如同有了靈性一般,朝著一個方向疾速而行。不過是轉瞬之間,船身猛地一震,竟已平穩地靠在了岸邊的淺灘上。風浪仍在身後咆哮,眾人卻已安然脫險。大家驚魂未定,回首望去,隻見江水茫茫,方才的經曆恍如一夢,唯有慧慶法師那平穩的誦經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經過此事,慧慶更加確信佛法的力量以及信念的堅定。他修行愈發刻苦勤勉,不敢有絲毫懈怠。
慧慶的經曆告訴我們,外境的風浪或許狂暴難測,但隻要內心持定正念,不為所動,便能產生安定身心、乃至轉化境遇的力量。這份力量,源於平日一點一滴的精進積累,更源於危難時刻那份毫無動搖的信守與專注。心若安定,風浪自息。
4、費氏
南朝劉宋時,蜀地寧州有一戶姓費的人家,女兒嫁與當地一位名叫羅閈的士人為妻。費氏出身官宦,父親費悅曾官至寧州刺史,可她身上卻沒有絲毫驕矜之氣,反而自小便沉靜溫和,對佛法有著天然的敬信。
待到嫁入羅家,主持中饋,日常瑣碎並未消磨她的向道之心。在操持家務之餘,她將心神寄托於《法華經》,日日誦念,數年之間,勤勉不輟,從未生起一絲厭倦之情。那經文對她而言,仿佛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一位可以傾心交談的良師益友,字字句句都能滌去塵慮,帶來內心的安寧。丈夫羅閈見她如此,也由著她去,家中上下皆知主母有此清淨誌業。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一日,費氏忽然心口一陣劇痛,猶如刀絞,頓時麵色慘白,倒在榻上。家人驚慌失措,延醫用藥,卻皆不見效。眼見著她氣息奄奄,病勢沉重到了極點,家人甚至開始準備後事,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氣息。羅閈握著妻子冰涼的手,心痛如焚。
就在這生死交關之際,費氏的神誌卻異常清醒。她心中並無太多對死亡的恐懼,反而湧起一個強烈的念頭:“我多年來誦經勤苦,心意虔誠,佛法慈悲,應當會有所護佑吧?想來不至就此命終。”這念頭並非索求,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在絕境中對所持信念的托付。懷著這份平靜的期盼,她因極度虛弱而沉沉睡去。
這一睡,不過一頓飯的工夫。然而就在這短暫的睡夢中,她看見臥房的窗戶被一片柔和而無法直視的光明所充滿,一尊佛的身影清晰地顯現於光中。佛的目光充滿慈悲,從窗外伸進一隻手,輕輕撫摩她劇痛的心口。那隻手仿佛帶著不可思議的溫暖與力量,所觸之處,錐心之痛瞬間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暢與輕盈。
費氏悠然醒轉,睜開雙眼,竟發現自己心口的疼痛已消失無蹤,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她不禁坐起身來。也就在此時,守候在病榻前的一屋子人——包括丈夫、子女、婢女、仆從——都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他們方才親眼看見,一片祥和的金光充滿了整個房間,還聞到一股奇異馥鬱的香氣,絕非人間所有。這景象和香氣持續了片刻,才漸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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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羅閈的一位堂妹正在床前探視,她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金光,聞到了異香,絕非眾人集體的幻覺。眼前垂死的嫂嫂竟霍然而愈,加上這不可思議的瑞相,令她對佛法的真實不虛產生了堅定的信解。
自此以後,費氏身體康健,更加虔誠信佛,持戒精嚴,直至善終。而羅閈的堂妹,更是因此機緣,深入佛法,並以費氏的經曆諄諄教誨自家的子侄輩,勸他們向善信實。
費氏的經曆,看似是一則不可思議的感應故事,實則揭示了一個樸素的道理:當一個人將信念內化於心、外化於行,長年累月、精誠不怠地持守時,這份信念本身就會成為生命中最堅實的力量。它或許不會讓此生全然坦途,卻能在至暗時刻,成為照亮生機、創造奇跡的那一束光。誠心所至,金石為開,說的不僅是外物,更是對自身生命境遇的轉化。
5、趙泰
晉太始五年七月十三日的深夜,清河郡貝丘縣,三十五歲的趙泰在睡夢中猛然一陣心悸,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他還未來得及呼痛,便已氣息斷絕。
家人發現時,他的身體已然僵冷,唯獨心口處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溫熱。這微弱的暖意,讓悲痛欲絕的親人們存著一線渺茫的希望,不忍即刻入殮。於是,趙泰的屍身在家中停放了整整十日。這十天裡,他的肢體竟未完全僵硬,偶有細微的屈伸,更添詭異。
到了第十日頭上,寂靜的靈堂裡,突然響起一陣沉悶的雷鳴之聲,竟是從趙泰的咽喉中發出!在守靈家人驚駭的目光中,他原本緊閉的雙眼驀地睜開,乾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的聲音:“水……”
一碗清水飲下,趙泰長長籲出一口氣,竟掙紮著坐了起來。他環顧四周驚恐萬狀的親人,眼神卻是一片清明,仿佛隻是做了一場大夢。然而,他接下來講述的,卻是一段驚心動魄的幽冥之旅。
他說,當初心痛氣絕之時,魂魄仿佛被抽離了軀體。隻見兩名兵士模樣的人,騎著高頭黃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隻說了一句:“奉命捉拿,隨我們走!”便不由分說,挾著他向東而行。
一路渾渾噩噩,不知走了多少裡路,眼前赫然出現一座巨大的城池,城牆高聳入雲,顏色如同熔化的錫鐵,泛著冷硬沉重的光澤,令人望而生畏。他們從西城門進入,城內官署森然。穿過兩重漆黑的大門,見到數十間梁瓦結構的屋舍,裡麵已有五六十名男男女女等候著,個個麵如土色。一名穿著黑色單衫的主事官吏,手持名冊,將趙泰的名字登記在第三十位。
不多時,他被帶入正堂。府君麵西而坐,神情肅穆,正在核查每個人的姓名籍貫。隨後,他又被帶入南邊的一扇黑門。門內另一間大屋中,一位身著深紅色官服的人端坐其上,按次序點名,詳細審問每個人生前所作所為:犯過何種罪孽,行過哪些功德,有過什麼善舉。被問者回答各異,有的支支吾吾,有的痛哭流涕。隻聽那主審官說道:“準許你們陳述。但需知,常有三官五帝、百千萬億的六師督錄使者,時刻巡行人間,將每個人的善惡言行,一一記錄在案,分毫不錯。”
審判之後,那些在地獄中受完刑罰的魂靈,便被押解到這座城中的“受變形報”之處。趙泰被帶入北門,看見數千間低矮的土屋,中央卻有一間極其宏偉的瓦屋,寬廣足有五十餘步。瓦屋之下,有五百多名官吏,對照著記錄文書,根據每個人生前的善惡業行,判定其下一世輪回轉變的去處。
趙泰親眼目睹了因果報應的森嚴可畏:生前喜好殺生者,被告知將投生為朝生暮死的蜉蝣小蟲;即便僥幸為人,也注定夭折短命。偷盜者,需變作豬羊,被屠宰切割以償還孽債。行為放蕩、邪淫者,化身為天鵝、野鴨或蛇類。慣於惡語傷人、挑撥離間者,則變成貓頭鷹之類的惡鳥,其叫聲令人厭棄,聞者皆咒其死。欠債不還者,淪為驢、馬、牛、魚、鱉等畜牲,供人驅使奴役以抵償。那大瓦屋下還有通向不同方向的房門,魂靈從北門入,受判後便從對應的南門出,頃刻間即化作所判定的鳥獸之形,哀鳴著奔赴各自的宿命。
此外,趙泰還見到兩座特殊的城池。一座方圓百裡,城內瓦屋整齊,居住於此的魂靈看起來安寧閒適,並無苦痛。官吏解釋說,這些人生前既未作大惡,也未行大善,屬於碌碌無為之輩,死後將在鬼道中滯留千年,方可有機會重新投胎為人。另一座城更為廣闊,名為“地中”,是專門收容那些受罰不堪苦楚、企圖尋找“替身”以解脫自身罪罰的鬼魂之地,其中情狀,更為複雜離奇。
趙泰正驚駭間,忽有吏員上前核查他的名簿,對主官稟報:“此人陽壽未儘,乃是被誤拘而來。”府君查閱卷宗,確認無誤,便下令道:“既是良善之士,陽壽未終,當即遣返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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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趙泰隻覺身形一輕,先前引他來的兩名騎兵再次出現,護送他循原路返回。走出官府,他懇求兵士:“我既得返陽間,可否知曉,生前究竟有何善行,得以免此災厄?”兵士答道:“卷宗有載,你曾為旗亭鎮的一位趙姓督軍,見其麾下士卒身死,心生憐憫,解囊為其棺殮安葬,此事雖小,功德已錄。”
歸途之中,趙泰又見一座高峻宏偉的佛寺,金光萬道,香氣氤氳。有數十名白衣沙彌,法相莊嚴,舉止安詳。寺中人喚他近前,說道:“今日得返,可知生命難得,佛法難聞。你當歸去,勤勉修行,廣度眾生。此處乃是受福報之人所居,非你久留之地。”並指給他看一座三層高樓,言說其中皆是精進持戒、誦經修福的僧尼,他們身後將往生此地,享受無上安樂。
話音剛落,趙泰便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推回,猛然驚醒,便是家人所見的那一幕。
還陽後的趙泰,性情大變。他辭謝了官府的一切征召,將全部家財用於供奉三寶、濟貧恤孤,並依據自身所見,繪製地獄變相圖,勸化鄉裡。
趙泰的經曆,雖似玄奇,卻道出了一個樸素的真理:人生在世,言行舉止,無不在編織自身的未來圖景。對未知保持敬畏,對當下心存善念,便是對生命最大的負責。
6、釋慧進
南齊永明年間,建康城中,有個名叫慧進的僧人,掛單於高座寺。寺裡的年輕僧人看他如今布衣蔬食,沉默寡言,整日與經卷為伴,怎麼也想不到,這位老師父年輕時,曾有過一段叱吒風雲的歲月。
慧進年少時,並非溫順之輩。他性情豪猛,好仗劍遊俠,專管人間不平事。一雙拳頭,一身膽氣,在鄉裡間頗有聲名。他信奉的是快意恩仇,覺得這世道,道理講不通時,便需用力量來匡正。就這樣,血氣方剛的日子一晃而過,他到了不惑之年。
四十歲,仿佛是一道門檻。一次,他親眼目睹一位故人因宿怨遭仇家報複,橫死街頭,其狀甚慘。此事深深觸動了他。他忽然發現,自己半生所持的“俠義”,並未真正消除世間的惡,反而可能卷入冤冤相報的無儘循環。那種依靠武力建立的秩序,如同沙上築塔,脆弱不堪。他第一次對過往的生活產生了深刻的懷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迷茫。所謂“忽悟非常”,便是這種人生觀根基的動搖與崩塌。
經過一段時日的痛苦思索,他毅然決然,拋卻了過往的一切,來到高座寺,剃度出家。他將往日的鋒芒儘數收斂,換上粗布僧衣,吃著簡單的蔬食,決心在青燈古佛前,尋得內心真正的安寧與生命的究竟意義。
他發下大願,要虔心誦持《法華經》。然而,或許是年輕時耗費心神太過,或許是宿業顯現,他發現自己隻要一拿起經卷專心誦念,便會頭暈目眩,甚至大病一場。這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求道之心愈切,這障礙就顯得愈發明晰,如同一道無形的牆,阻隔在他與向往的佛法之間。
慧進沒有氣餒,更沒有退回世俗的念頭。他轉而思忖:既然直接誦經此路不通,或許可另辟蹊徑,以行動積累功德,懺悔往昔因魯莽可能造下的業障。他於是立下了一個更具體、更需要毅力的誓願:要募化資金,造一百部《法華經》流通於世,以此功德,回向消除障緣。
從此,他開始了艱辛的募化之路。他每日外出,風雨無阻,對著形形色色的人,講述造經的功德。所得微薄,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積累,過程緩慢而考驗耐心。但他心意堅定,如同滴水穿石。
一天,他好不容易攢下了一千六百文錢,小心地收藏在寺中房內。不料,當晚有幾個盜賊闖入寺中,搜尋財物。賊人找到慧進,威逼他交出錢財。慧進神色平靜,指著那包銅錢說:“貧僧所有,儘在於此。此非私財,乃是十方信眾為造經書所施,每一文皆承載著向佛之心。”賊人將信將疑,打開包袱,果然隻見一堆銅錢,並無金銀。他們看著慧進坦然的目光,又聽聞這錢是用來印造經書的,臉上竟露出慚愧之色,相互看了看,一言不發地退走了,未取分文。此事讓慧進更深信,至誠之心,連盜賊亦可感化。
經過不懈努力,百部《法華經》終於造畢,供奉於寺中,供人讀誦。說來也奇,完成這一大願後,困擾慧進多年的“執卷便病”的痼疾,竟不藥而愈。他終於可以順暢地讀誦經文,深入法味。這讓他確信,自己的誓願得到了感應,先前的業障已得以清淨。
此後,他誦經愈發精進,不僅數量廣大,對經義的理解也日益深刻。晚年,他將所有修行功德,回向發願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安養國)。一日,他正在靜坐,清晰地聽到空中傳來聲音,告誡他說:“你造經、誦經的法願已經圓滿,必得往生淨土。”
慧進心中了然,從此更加安心辦道。後來,他無疾而終,世壽八十有餘。他的一生,從剛猛俠客到柔和僧侶,從誦經受阻到願滿病除,完成了一場徹底的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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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進的故事告訴我們,人生真正的勇猛,並非在於征服外境,而在於有勇氣深刻反省自我,有毅力調整生命的航向。當遇到障礙時,不怨天尤人,而是以更大的願力和行動去化解,這“轉”的智慧,往往比直來直往的“衝”更能成就道業。一念回轉,便是菩提路;誌誠所至,金石為開。
7、沙門法尚
南齊武帝年間,東山腳下有個村落,村人依山而居,墾土為生。這一年春耕,一個農人正在山腰處揮鋤掘土,一鋤下去,覺得觸感有異,不似尋常土石。他小心撥開泥土,隻見土中埋著一物,形狀甚是奇特:宛若人之雙唇,微微開啟,唇形飽滿清晰,而在那唇舌之間,竟有一截舌頭,色澤鮮紅欲滴,仿佛剛剛從活人口中取出,與周圍晦暗的泥土形成駭人的對比。
農人嚇得魂飛魄散,連鋤頭也顧不得拿,連滾爬下山去,報告了村裡長者。消息很快傳開,也傳到了地方官的耳中。這等異事,無人敢怠慢,層層上報,一直奏聞到了京城建康的齊武帝麵前。
武帝聞奏,心中驚疑不定。他素來信奉佛法,但也從未聽過如此怪誕之事。於是,他召集朝中博學之士以及京城內外有名的高僧,將此事宣示於眾,詢問這究竟是祥瑞還是妖異,是何征兆。
一時間,眾說紛紜。有說是山精木怪所化,有說是古墓中不腐的遺骸,也有附會天象,言及吉凶的。武帝聽著,眉頭緊鎖,覺得都未能切中要害。這時,一位名叫法尚的沙門越眾而出。他年紀雖不很老,但目光澄澈,神情安詳,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氣度。
法尚和尚向武帝施禮後,從容言道:“陛下,依貧僧淺見,此非妖異,實乃佛法修行之殊勝證驗。據經典所載,若有修行人,至誠專一,持誦《妙法蓮華經》達到千遍以上,其功德之力,可使身體部分機能於身後長久不壞。這土中唇舌,正是某位精進修持《法華經》的行者寂滅後所留。其舌如紅蓮,正是誦經不輟的明證。此乃‘持法華者亡相不壞’之相,是修行圓滿的象征,實為大吉。”
武帝和群臣聽了,將信將疑。此事太過玄奇,僅憑法尚一麵之詞,難以儘信。武帝便問:“法師之言,雖有經典依據,然如何能驗證此事真偽,使眾人心服口服呢?”
法尚答道:“這亦不難。經雲,誦經千遍,靈驗自顯。此舌既因誦《法華》而存,必對《法華》之音聲有感應。陛下可下旨,召集京城內外持誦《法華經》的僧俗弟子,齊聚於東山發現此物之處,設壇誦經。若這唇舌聞經而動,便是最佳的驗證。”
武帝覺得此法甚好,當即下旨照辦。不幾日,東山那塊地上,已設起簡單的香壇。數十位專修《法華經》的僧人與居士,身著海青,肅穆環繞。四周則擠滿了前來觀看的官員、百姓,人人引頸企踵,屏息凝神。武帝雖未親臨,也派了重臣在場監看。
法尚法師主持法事。他淨手焚香,對那盛放在淨盤中的唇舌頂禮三拜,然後朗聲道:“今日聚眾誦經,一為驗證聖跡,二為供養這位無名的大德行者。諸位,請收攝心神,隨我一同誦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