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湘正捧著酒壺痛飲,聞言抹了抹嘴角酒漬,醉眼乜斜:“哦?相公祖籍何處?”
“扶風郡。”馬植挺直腰背。
“哈!”馬湘大笑,聲震屋瓦,“相公是扶風駿馬,我馬湘卻是野地瘋牛!風馬牛,不相及!結拜就免了,做個酒肉朋友倒還是得!”馬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強壓不快,依舊將他奉為上賓,留居郡齋,禮數周全。
一日宴飲,馬植存心試探:“久聞道兄神通,今日可否略施小術,令我等開開眼界?”堂下賓客屏息,目光灼灼。
馬湘也不推辭,隨手抓過案上幾枚銅錢,往空中一拋。那銅錢竟如活物般懸停半空,滴溜溜旋轉不休,叮當作響。他又取過一隻空酒盞,手指輕叩盞沿,盞中竟汩汩湧出琥珀色美酒,滿室異香!眾人驚疑未定,馬湘已擎盞一飲而儘,隨即對著庭中花圃,“噗”地一口酒霧噴出。說也奇怪,那酒霧所及之處,所有花草,無論牡丹芍藥還是尋常雜草,霎時凝上一層薄薄白霜,片刻又化作晶瑩露珠滾落,花葉更顯嬌豔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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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堂喝彩如雷。馬植心中疑竇稍去,敬意又添幾分。
其後,馬湘攜弟子王知微、小童延叟南遊霍桐山。行至長溪縣界,天色已晚。尋到一處小小旅舍,卻被告知客房已滿。那店主見是三個遊方道人,言語便有些輕慢,半是揶揄半是刁難:“實在無地兒了。道長們若有本事睡在牆上,小店倒還能騰挪一二。”王知微與延叟麵露焦灼,懇求不已。
馬湘卻懶洋洋一擺手:“罷了罷了,你們倆擠俗客通鋪去。”言罷,他身形一晃,眾人隻覺眼前一花,他已如一隻大蝙蝠般悄無聲息倒掛於屋梁之上,僅以一隻腳勾住梁木,竟自在懸空中閉目打起鼾來!那姿態怪異至極,卻又穩如磐石。
深夜,店主起來添燈油,燭火搖曳中猛見梁上倒懸一人,嚇得魂飛魄散,失聲驚叫。馬湘聞聲睜眼,在梁上悠悠道:“梁上都能安睡,壁上又有何難?”話音未落,他身體竟如融入水中一般,倏然沒入土牆之內!牆麵上隻餘一個模糊人形輪廓,旋即隱去不見。
店主驚得麵無人色,伏地叩拜:“仙師恕罪!仙師恕罪!”慌忙將王知微二人請入內院潔淨上房安頓。及至天明,店主備好豐厚齋飯欲再謝罪,哪裡還有馬湘蹤影?知微、延叟匆匆上路,行出數裡,才見馬湘在道旁樹蔭下,倚石酣睡,鼾聲正濃。
師徒三人行至永康縣東天寶觀落腳。觀前有株古鬆,虯枝盤曲,皮若龍鱗,卻已枯死多年,形銷骨立。馬湘駐足樹下,仰頭凝視良久,手指枯鬆歎道:“此鬆閱世三千餘載,壽數已儘,當歸於石了。”觀中道士聞言隻當癡人說夢。誰知不出月餘,那巨大枯鬆竟真的一寸寸僵冷石化,通體轉為青灰冷硬的岩石!又一日,忽起狂風暴雨,雷霆震怒,竟將那鬆花石劈倒,滾落山側,斷作數截。消息傳出,永康縣為之轟動。
時值廣州節度使李陽發亦遭貶謫,量移婺州。此公性情好奇尚異,聞聽永康縣有鬆化石奇景,又知是馬湘預言在先,便動了心思,竟派人將數截鬆石運至婺州府衙園中,欲作奇石賞玩。搬運當日,萬人空巷圍觀。李陽發意氣風發,正欲向賓客誇耀,忽聞園外喧嘩,一人排眾而出,正是馬湘。他風塵仆仆,徑直走到鬆石前,手指輕撫石上斷痕,搖頭歎道:“我本憐它千年修行,歸於石也算正果。何苦搬來運去,擾它清靜?”說罷,袍袖對著那堆沉重冰冷的巨石輕輕一拂。
刹那間,金光迸射!那幾截死氣沉沉的鬆化石,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通體化作燦然黃金!陽光灼灼,映得滿園生輝,金塊熠熠,耀得人睜不開眼。
“金……金子!真是金子!”園中霎時炸開了鍋。李陽發又驚又喜,幾乎站立不穩。衙役、賓客、圍觀百姓,起初還懾於官威,隻敢竊竊私語,眼珠卻死死黏在黃金上。不知是誰第一個按捺不住,發一聲喊撲了上去!如同堤壩決口,人群徹底瘋狂,官吏體統、名士風範、百姓怯懦,全拋到九霄雲外。你推我搡,拳腳相向,隻為多摳下一塊金角,多刮下一片金屑。昔日肅穆的府衙花園,頃刻淪為修羅場。
馬湘冷眼旁觀這沸反盈天的醜態,嘴角噙著一絲冷峭的笑意。他悄然退至角落,提起隨身舊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烈酒入喉,他眼中醉意與悲憫交織。待到園中哄搶正酣,幾乎要鬨出人命之際,馬湘忽地將酒葫蘆重重一頓,舌綻春雷,聲如金鐵交鳴:“咄!黃粱未熟,迷途忘返耶?”
這一聲斷喝如冷水潑入滾油。眾人隻覺耳中嗡鳴,眼前金光猛地一暗。再定睛看時,哪裡還有燦然黃金?地上散落的,分明仍是那幾截灰撲撲、冷冰冰的頑石斷塊!方才摳在手裡、塞進懷中的“金塊”,也全都成了紮手的碎石!園中死寂,人人泥塑木雕般僵立,臉上貪婪未褪,手中空空如也,隻剩滿身塵土狼狽。
李陽發麵如死灰,呆望一地碎石,又望向角落那布衣醉道人。馬湘卻已不再看他,隻對身邊兩個看得目瞪口呆的徒弟,搖頭晃腦地吟道:“世人皆道點石成金好,哪知黃金本是心頭刀!”言罷,他哈哈一笑,將葫蘆中殘酒一飲而儘,袍袖飄飄,分開那兀自失魂落魄的人群,頭也不回地出了府衙大門。陽光落在他洗得發白的舊道袍上,背影融入市井煙火,再無半分奇異,隻餘下那兩句偈語,沉甸甸地砸在每個人心頭,久久回蕩。
從此,江南再無馬湘確切行蹤。唯餘霅溪水依舊奔流,天寶觀鬆石默立,見證過一場場顛倒迷夢。他點石成金,隻為點醒人心——黃金本是試金石,照妖鏡下,原形畢露的何曾是真金?世人苦苦追尋點化外物的神通,卻不知那真正需被點化的,是心中填不滿的欲壑,是看不破的執著。神仙方術終是幻,勘破自心方是真金不換。
4、隱疾
許季山病倒了,這一躺就是三年。名醫訪遍,藥渣堆成小山,身子卻一日日朽下去,隻剩皮肉可憐地貼著骨頭。他掙紮著來到泰山腳下,清齋沐浴,日夜焚香禱告,聲聲泣血:“神明在上,我許季山究竟犯了什麼罪孽?若當死,求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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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疲力竭之際,一陣冷風卷起香灰。煙霧中走出個青衣人,麵目模糊,聲音似從幽穀傳來:“何人於此苦告幽冥?天使我來問話,你須實言。”
季山匍匐在地:“東南平輿許季山,沉屙三載,不知罪在何處,唯求神明斷我生死!”
青衣人聲調無波:“我乃仙人張巨君,通曉《易》理,可解你禍根。”他取出幾枚古樸蓍草,在冷月下布卦。草莖輕響,卦成“震”變“恒”,三爻皆動。張巨君目光如電,直刺季山心底:“你乃負罪之人,病豈能愈?”
季山渾身一顫,哀告:“萬望仙師明示!”
“當年你攜客同行,假意為父報仇,途中卻將其殺害,屍身拋入枯井,更以大石封口!”張巨君字字如冰錐,“那冤魂訴於天府,此病正是天罰!”
季山如遭雷擊,癱軟在地。埋藏半生的秘密被驟然撕開,他抖著嘴唇:“……確有其事。隻因……當年父親受人毆打,此乃平生奇恥……”他聲音漸低,終至無聲。昔日滿腔恨火,早已冷卻成今日蝕骨的寒。
張巨君長歎一聲,身影在煙氣中淡去,留下的話卻重如泰山:“天律昭昭,疏而不漏。你封住枯井,卻封不住自己日夜煎熬的心。那壓在亡魂身上的石頭,何嘗不是壓在你心尖的頑石?此病不在肌膚腠理,而在靈台方寸之間。”
季山獨對冷月殘香,隻覺喉頭腥甜翻湧。原來這纏身沉屙,並非無名孽火,正是自己親手埋下的種子,於暗處生根發芽,終成索命的藤蔓。人可欺人,難欺己心。心頭塵埃一日不掃,縱使瞞過世間萬目,也逃不過自己靈魂深處那麵明鏡的映照——那才是真正森嚴無情的審判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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