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仙客采茶記
蜀中仙君山雲遮霧繞,張守珪的茶園便嵌在這青翠褶皺裡。采茶季一到,百十號人散落山間,新葉的澀香混著汗氣蒸騰。人堆裡有個少年,手腳麻利得像山狸子,問起身世隻搖頭:“天生地養,吃百家飯。”張守珪見伶俐,收作了義子。
未過半月,又來了個姑娘,布衣荊釵掩不住清麗,對著守珪便拜:“願作您兒媳。”婚事辦得潦草,小夫妻卻勤謹,一個采茶指尖翻飛,一個持家井井有條,倒叫守珪老懷寬慰。
夏日暴雨驟至,山洪衝斷了通往外間的路。鹽罐見底,醋壇空空,守珪對著空灶發愁。新媳婦抿嘴一笑:“爹莫急,能買。”摸出幾枚銅錢出了門。
守珪隔窗望著,見她隻走到院外老茶樹旁,把錢往樹根一放,舉杖輕叩樹乾三下。彎腰從樹根凹處一掏,竟提出一包鹽、一罐醋!守珪揉揉眼,疑心水汽迷了視線。
此後缺了油米醬茶,新婦總去樹下叩取。少年見了也隻笑笑,照樣使這法子。有日媳婦與十來個鄰婦在塴口市集撞見,摸出幾文錢:“請嫂子們吃酒。”隻買了一碗,婦人輪流啜飲,竟個個喝得雙頰緋紅,腳步踉蹌。那粗瓷碗裡的酒線,卻始終停在碗沿下,一滴未淺。
消息長了翅膀。守珪終按捺不住,把少年喚到跟前:“這通天本事,究竟師承何處?”
少年眼底掠過山嵐般的悵惘:“不敢瞞您,我二人本是陽平洞中謫仙。”他望向雲深不知處,“天界清律森嚴,小過便罰落人間。承蒙收留,冷暖饑飽,反品出塵世至味。”言罷攜妻向守珪深深一拜。
當夜山風嗚咽,拍打著空了的廂房門板。人去屋空,唯餘枕席間一縷清寒鬆柏氣。守珪追到院中老茶樹下,樹根凹處靜靜躺著幾枚銅錢——正是新婦初次買鹽所留,被晨露洗得鋥亮。
多年後茶山依舊青翠。守珪白發如雪,總愛摩挲那幾枚溫潤銅錢。他早已悟透:謫仙也好,凡俗也罷,真正點石成金的並非仙術,而是煙火日子裡那些笨拙的暖意。少年夫妻叩樹取物的靈光,終究不及他們捧來熱飯時,眼中映著灶火的那點誠亮。天界罰他們體味人間,卻不知這煙火溫情,才是紅塵對九霄最矜貴的還禮——它以最平凡的樣貌降臨,隻為讓俯首拾取的人懂得,仙鄉不在雲外,而在你為所愛之人溫酒時,掌心焐熱的那隻粗瓷碗底。
4、賣藥翁
長安西市最喧鬨處,總戳著個背葫蘆的老頭。他臉上褶子比老樹皮還深,可眼仁清亮如孩童。有白胡子老漢拉著孫兒指點:“瞧見沒?爺爺穿開襠褲時,他就在這兒賣藥啦!”
那藥葫蘆大得嚇人,油亮亮掛在腰間。人求藥來,他管你是錦衣貴人還是破衣乞丐,管你掏不掏錢,枯手往葫蘆裡一掏,準能摸出對症的丸子散劑,一用就靈。有閒漢想討便宜,嬉皮笑臉求“仙丹”,藥是給了,可轉眼藥丸不翼而飛。從此再無人敢戲弄,遠遠見他便垂手肅立。
老頭好酒,常醉臥街角。討來的藥錢隨手散給蜷縮牆根的乞兒,銅板叮當落進破碗,倒比藥葫蘆搖起來還響。有人存心逗他:“老頭,有大還丹賣不?吃了能成仙那種!”
“有!”老頭醉眼一翻,伸出根指頭,“一千貫一粒!”
滿街哄笑。他也不惱,隻搖晃著空酒壺,沙啞的嗓子穿透市聲:“有錢不買藥吃——儘作土饅頭去嘍!”路人隻當瘋話,笑罵聲浪更高。
這年長安鬨春瘟,求藥的隊伍從日出排到日落。老頭的手在葫蘆裡掏摸了半晌,臉色漸漸古怪。終於,他抖了抖那油亮的大葫蘆,“啪嗒”一聲,隻滾出一粒丹丸落在掌心。
那丹丸非金非玉,卻迸出灼灼光華,映得老頭枯皺的臉莊嚴如神像。滿街霎時死寂。
“百多年啦……”他聲音輕得像歎息,目光掃過黑壓壓的人頭,“老朽葫蘆裡的藥,白送的、賤賣的,救過的人比渭河沙還多。可歎!可歎!”他托著那粒光丸,指節微微發抖,“竟無一人——肯花一個錢,買這粒救命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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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老頭抬手將光丸拍入口中!
轟然一聲,平地騰起七彩雲氣,氤氳如沸。眾人被強光刺得閉眼,再睜眼時,雲霞正嫋嫋散入青空。老頭立處空空蕩蕩,唯餘一粒金砂似的丹丸殘屑,在青石縫裡幽幽一閃,旋即被風吹散。
滿街死寂,隻餘藥葫蘆滾在塵埃裡,葫蘆口還縈繞著一絲清苦藥香。那“土饅頭”的咒言,此刻如冰錐刺進每個看客的骨髓。原來老頭罵了一輩子的“藥”,正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死生之悟——千金散儘時,方知最貴的仙丹,不過是你生前未曾俯身拾起的那點清明。
5、半粒仙丹
唐穆宗年間,尚衣奉禦嚴士則卸下錦袍玉帶,常布衣芒鞋鑽入終南山。這日端午采藥,林深苔滑,竟一腳踏空滾落深澗。待他掙紮起身,四野蒼茫,隨身乾糧早已散儘。算算腳程,此地距長安城怕有五六百裡之遙。
腹鳴如雷之際,忽見鬆竹掩映處露出幾角茅簷。煙蘿封徑,唯餘一線幽痕。士則連叩柴扉無人應答,從籬隙窺見一人仰臥石榻觀書,神態閒逸如臥雲霞。他推門而入,驚得那人起身整衣。
士則伏拜自陳迷途絕糧之苦。隱者問罷長安近事,又詢天子年號,聞是穆宗在位,竟歎:“自安史亂起避居此間,不想人間甲子如梭。”
士則腹中雷動,再拜乞食。隱者引至洞後石灶,撮起一把瑩白玉屑投入瓦罐,須臾異香蒸騰。士則連吞三碗玉屑飯,饑火頓消。隱者忽正色:“君本宦海浮舟,強登仙岸反成禍事。速去!”話音未落,士則瞥見灶角半粒赤丸,鬼使神差攫入袖中。
出洞未行百步,身後轟然巨響!急回頭,哪還有茅屋鬆竹?唯見飛瀑自千仞絕壁垂落,水沫如雪。方才石灶位置,白浪翻湧成淵。
士則冷汗透衣,袖中赤丸灼灼發燙。忽聞樵歌,循聲出山,竟見樊川村落炊煙嫋嫋——分明才離長安兩日,城中卻已換了文宗年號!更奇的是,他自此厭棄膏粱,每日清水粗糲,反覺神清氣爽,步履如挾風雲。
宰相盧鈞素慕玄道,聞其奇遇,特薦為梓州彆駕。嚴士則白發飄飄赴任,年已九十。建溪百姓但見新刺史日日布衣巡野,常倚老鬆摩挲懷中半粒赤丸。任滿周歲,官印懸於堂上,孤身直入羅浮雲霧深處。
又十幾年,江南節度使韋宙遣人尋訪。探子回報,士則仍在羅浮山中,麵若六十許人。大中十四年春,建安刺史嚴某赴任過境,浙東觀察使蕭鄴特設桂樓宴請。滿席珍饈,士則唯飲清酒三杯,箸不沾腥。燭光映著他掌中半粒丹丸,赤光流轉如血,又似一點未燼的塵緣。
世人皆道嚴士則袖得仙緣,卻不知那半粒赤丹灼他袖管數十載。玉屑飯的餘香早已散儘,唯此殘丹如心頭明鏡:仙凡之隔,不在雲泥路遠,而在人心貪嗔一線間。他攜半粒而去,恰留半粒予紅塵——原來真正的飛升,是懂得懸一絲仙緣在指尖,卻任其映照此生跋涉的溝壑與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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