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有人見采藥翁騎鶴過茅山,鶴唳驚散處,幾枚棋子落在觀前石階上。小道士拾起欲藏,棋子忽化作鬆子,落地便抽新芽。
世人求道,總仰望雲端天書。卻不知真正的仙緣原在磨出老繭的掌心——戒尺抽斷的是輕狂,柴刀劈開的是迷障,待肩頭嘗透苦楚的分量,清風自會托起那雙握慣斧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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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廁神點化
大唐大曆年間的王員外,官居四品卻癡迷道術。府中常聚些布衣修士,高談闊論,唾沫橫飛。這日廳堂又坐滿“高人”,王員外正拊掌大笑,忽聞屏風後“噗嗤”一聲——老仆裴老提著恭桶掃帚,肩頭聳動。
管家瞪眼嗬斥,裴老佝僂著背退下。王員外如廁時,卻在廊下撞見他。老人慢條斯理係著臟汙的圍腰,低聲道:“員外慕道心誠,可惜啊……”他瞥向廳堂,“座上那兩位,不過騙酒肉的俗物。”
王員外如遭雷擊,連恭桶濺濕袍角也渾然不覺。正待細問,夫人尖嗓已刺破庭院:“朝廷命官與掏糞奴廝混,成何體統!”幾個家丁撲上來扭住裴老。
“真人混跡塵埃,夫人慎言!”王員外急攔。
裴老抖落家丁的手,渾濁老眼忽亮如寒星:“三日後,城西槐樹胡同見。”
三日後清晨,王員外甩開隨從,獨自尋到胡同深處。青苔覆牆的小門前,黃發童子早備好矮凳:“員外稍候。”門縫飄出清冽鬆香,與裴老身上穢氣天壤之彆。
及至入內,王員外目瞪口呆——月洞門內瓊枝玉樹,十位素衣少女捧露煎茶。中庭負手而立的男子,廣袖雲紋道袍,麵容竟如四十許人!分明是裴老五官,皺紋卻似被春風抹平。
“塵垢乃皮囊畫皮。”裴老引他入座,指尖拂過石案,檀香自生。琉璃盞中茶湯碧透,映著王員外恍惚的臉:“仙長為何屈身敝府……?”
“爐火純青前,需經煙熏火燎。”裴老推過一碟鬆子,“員外可知?那日廳堂術士袖中藏符,墨跡未乾;而恭桶木柄紋理,卻是百年雷擊棗木——至寶原在醃臢處。”
晚霞染金庭院時,王員外醺然告辭。裴老送至柴扉,忽指牆角一株枯梅:“此木沾過人間汙濁,反得天地真氣。待今冬飛雪,且看花開。”
十日後王員外重訪槐樹胡同,小院已搬空。唯見枯梅枝頭爆出點點紅萼,雪地裡落著幾粒鬆子,拾起輕嗅,猶帶那日茶香。
世人尋仙問道,慣向雲霄處張望。殊不知真道如梅,愈是紮根醃臢塵土,愈能淬煉出徹骨清香。那點化機緣不在九重天,而在俯身低眉處——肯向塵埃裡細看,枯枝敗葉間自有乾坤流轉。
7、誤入桃花源
信州李虞,彼時尚未得功名,常與布衣秀才楊棱相伴,最愛去華山深處探幽訪勝。二人每每穿行於險峰絕壁間,搜儘深穀幽壑,每每遇著妙景,便駐足吟詠,/
起初幾步,洞壁緊窄,須得低頭而行。然而越走越寬,腳下石徑平整得出奇,仿佛有人用心修整過。他們心中稱奇,約莫走了半裡路,楊棱有些遲疑:“李兄,天色漸晚,不如折回?”李虞抬頭望望前方幽微而深長的光,心中好奇更盛:“這蹊蹺去處,莫不是老天爺特意引我們進來?再往前看看。”楊棱隻得點頭,兩人繼續前行。
又走了一兩裡地,眼前豁然開闊,光線明亮起來。再行不多遠,竟已穿出山洞,眼前景象使兩人呆立當場:山川秀麗,草木蔥蘢,氣息澄澈得不似人間;遠處田疇之間,竟還有農人彎腰耕作。
一位耕者偶然抬頭,瞥見二人,驚得幾乎丟了鋤頭,跑過來問道:“兩位公子……如何能到得此地?”李虞定了定神,將探洞誤入的經過細細道來。農人聽了,麵上驚異之色更濃,隻指點道:“沿著這條小路再往前去吧。”
兩人依言前行,約二裡有餘,但見一片青翠竹林掩映處,露出一角飛簷。近前一看,是座清雅佛堂,堂前竹亭裡,有幾人正圍坐飲茶。李虞與楊棱上前施禮,請求借宿一宵。其中一位長者聞言,溫和地笑了笑:“此等事,須得稟過洞主方好。”話音才落,便有人匆匆去了。
不多時,隻聽得蹄聲得得,清脆而從容。循聲望去,一位身著紫袍之人,騎一匹神駿小馬,衣襟沾露,在四五位隨從簇擁下,踏著夕照而來,儀態端方,氣度不凡。他下馬後向李虞、楊棱拱手為禮,姿態文雅:“二位貴客,不知緣何能臨此僻壤?”李虞連忙將前因後果詳細回稟。
紫衣人聽罷,眼中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原來如此,機緣巧合,妙不可言。此處簡陋,恐怠慢了貴客,請隨我來。”他隨即下馬,引著二人沿清溪而行。穿過一片茂密竹林,眼前忽現一處府邸,屋舍儼然,皆以修竹為材構築,處處潔淨無塵。更令人吃驚的是,往來人吏竟有數十人之多,各司其職,卻都悄無聲息,行動間隻聞竹葉婆娑、溪水潺潺,整個天地一派清寧。
紫衣人將他們安置在一間竹軒內,軒外正對著一片碧水池塘。有人奉上清茶,茶香氤氳中,紫衣人閒話起此地風物。李虞忍不住問道:“敢問先生,此境實在清幽絕俗,不知是何名目?又與外界隔絕不通麼?”
紫衣人放下茶盞,目光望向軒外沉靜的暮色,緩緩道:“此乃‘太玄清境’,自成一隅。外麵世界,朝代更迭如走馬,乾戈不息,黎民煎熬。而此處,不過是幾個倦了紛爭、厭了殺伐的舊日逃人,尋得這一線天機縫隙,暫避塵囂罷了。”他的話語平淡,李虞與楊棱卻聽出了其中山嶽般的沉重——這清幽之地,竟是離亂血海中的一葉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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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李虞臥在清涼的竹榻上,窗外月光如水銀瀉地,流進室內,照亮了軒中簡樸的陳設。萬籟俱寂,唯有池中偶爾一聲魚躍,輕輕撥碎水中的月影。他輾轉反側,白日所見所聞在心頭縈繞不去,恍然似夢。楊棱也未能成眠,在另一榻上低語:“李兄,此地雖好,終非故園。”李虞望著窗外亙古長存的明月,應道:“是啊,此間清平,終究是他人暫避風濤的一隅港灣。”
翌日清晨,兩人辭彆紫衣洞主。主人並不強留,隻遣一青衣小童引路。小童默默領著他們穿行於熟悉的竹林小徑,不多時,竟已回到昨日入山的那處澗口。兩人回望,隻見滿目蒼翠,煙嵐浮動,來路已然渺不可尋,唯有山風過耳,竹濤陣陣,仿佛一場大夢初醒。
自此之後,李虞與楊棱再未尋到那條通往“太玄清境”的秘徑。然而,每當塵世喧囂令人窒息,或者人間烽火灼痛了眼睛,他們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那片竹林深處的淨土。青山常在,溪流淙淙,它如同一個沉默的寓言——人間戰亂不休,淨土卻非遠遁深山,而在於人心深處那份對安寧的執著守護。這守護本身就是一盞燈,縱使濁浪滔天,也能映出人心深處那片不容侵染的微光桃源。
8、睡仙行
大唐大中末年,江南山水間,常晃蕩著一個怪人。他姓夏侯,無人知其來曆,更不曉其名號,隻喚他夏侯隱者。這人行頭極簡,肩上斜挎個舊布囊,手中拄根磨得油亮的青竹杖,便踏遍了茅山的雲,飲儘了天台山的霧。
他混跡於市井飯鋪,吃食與常人無異。可一旦日落西山,便獨尋一處僻靜角落,或寄身破敗道觀的石壇,或蜷於古樹虯根之下。有人曾懷著好奇,遠遠尾隨窺探。夜色漸濃時,隻見他所臥之處,竟緩緩升騰起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乳白雲氣,絲絲縷縷,纏繞聚合,漸漸將他身形完全吞沒。那團雲氣在星月下兀自浮沉,裡麵的人,卻已杳然無蹤。眾人驚疑,隻道是山嵐巧合,可回回如此,便傳開了——此人能化雲氣藏身。
更奇的還在後頭。他行路,動輒三五十裡,跋山涉水,本是極耗精神的事。可這位夏侯先生,常常是走著走著,眼皮便耷拉下來,不多時,竟發出均勻悠長的鼾聲!人分明是睡著了,腳下卻絲毫不停滯。遇陡坡,他閉著眼,竹杖輕點,身子便如識途老馬般穩穩而上;涉溪流,水底亂石嶙峋,他踩著水花,步子竟如履平地,半點不見搖晃趔趄。同行者看得目瞪口呆,隻怕他一個跟頭栽下去,可他總能安然無恙抵達目的地,仿佛腳下自有神靈牽引。待到了地方,站定,鼾聲戛然而止,雙眼倏忽睜開,清亮有神,仿佛剛才那場酣睡,不過是旁人一場錯覺。於是,“睡仙”的名號,便如野草藤蔓,在山水間瘋傳開來。
一日,夏侯隱者決意登那茅山險峰。行至半山,幾個樵夫正歇腳,見他拄杖徐來,閉目垂首,鼾聲輕微起伏,腳步卻一步不錯地踏在崎嶇山道上。一個年輕樵夫忍不住低呼:“瞧,那‘睡仙’又來了!”
話音未落,夏侯隱者正行至一段極窄險徑,一側是峭壁,另一側便是雲霧繚繞的深穀。旁人都替他捏了把汗。卻見他依然閉目“沉睡”,竹杖隨意往崖壁一點,身子輕巧一側,恰恰避開一截橫出的枯枝,腳下碎石滾動,他步子微微一滑,眼看就要傾跌!眾人驚得倒吸涼氣。誰知他那隻懸空的腳,竟在半空虛虛一點,仿佛踏著無形的階梯,整個身形便如風中落葉般,輕飄飄地旋了回來,穩穩落在道上,鼾聲依舊勻淨。幾個樵夫麵麵相覷,驚得忘了言語。
山中天氣,孩兒臉麵。歸途時,天際滾過悶雷,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眾人狼狽尋躲處,唯獨夏侯隱者,依舊閉目緩行於滂沱大雨之中。雨水順著他蓑衣流淌,山道瞬間泥濘不堪。有人躲在岩下,忍不住朝他望去。奇景再生——漫天雨簾裡,他周身竟再次蒸騰起那熟悉的雲氣,起初淡薄,漸漸濃厚,將他從頭到腳溫柔包裹。大雨砸在雲氣上,竟似被無形之力隔開、滑落。遠遠望去,泥濘山道上,唯有一團朦朧流動的雲靄在緩慢移動,那雲靄中人形隱約,鼾聲似乎穿透雨幕,帶著一種奇異的、與天地同眠的寧靜。
雨收雲散,那團雲氣也悄然消散。夏侯隱者站在濕漉漉的山道上,衣衫微濕,神情卻清朗如洗,仿佛隻是淋了一場無關緊要的薄霧。他睜開眼,對著目瞪口呆的眾人微微頷首,拄著那根青竹杖,繼續向山下走去,布囊輕晃,身影漸漸融入雨後初晴的山嵐裡。
自那場山雨後,茅山天台一帶,再無人見過那負布囊、拄竹杖的身影。“睡仙”夏侯隱者,如同他周身升騰的雲氣,消散於茫茫蒼山,再無蹤跡可尋。隻留下樵夫口中那閉目踏過萬丈深淵的奇談,和岩下躲雨人眼中那團雨中獨行的雲靄。
多少年後,山野老叟咂摸著粗茶,說起這樁舊事,渾濁的眼中映著爐火:“真神仙假神仙,咱肉眼凡胎看不透。可那步步安穩的睡,那風雨不侵的雲,倒叫人明白一個理兒——心若真靜了,睜眼閉眼皆是坦途;神若凝定了,行住坐臥俱是道場。那身自在,原不在雲深霧繞處,隻在自個兒心裡頭紮得深不深,穩不穩。”山風穿堂而過,灶膛裡的火苗輕輕跳躍,映著牆上那根不知誰留下的、磨得光滑的青竹杖影。這道理,山野樵夫說得妙,比多少玄奧經卷都直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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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點木成筵
元和年間,秀才權同休落了第,心灰意冷,背個破包袱在蘇州、湖州一帶遊蕩。盤纏耗儘,偏又染上時疾,落魄潦倒,幸而雇得一個本地村夫顧三,服侍左右已近一年。
病中口苦,秀才忽然極想一碗甘豆湯潤喉,便摸出幾枚僅存的銅錢,囑顧三速去買些甘草回來。顧三接了錢,卻半晌不動,隻慢悠悠端來一爐炭火、一鍋清水放在秀才床前。
秀才心中不悅,隻道這雇工憊懶,正要斥責,卻見顧三踱到院中,隨手折下一段枯樹枝,握在掌心反複揉搓。那枯枝湊近炭火烘烤,竟漸漸蜷曲變色,色澤轉深,紋理浮現,眨眼間,一根黃澄澄的甘草赫然躺在他手中!秀才驚得撐起身子,幾乎疑是病眼昏花。
更奇的還在後頭。顧三又捧來幾把粗砂礫,合在掌心揉搓按壓,沙粒在他指縫間滾動、聚合、變色膨脹,待他攤開手掌時,竟是一捧圓潤飽滿的豆子!豆子入鍋,不多時,一碗熱氣騰騰、甘香四溢的豆湯便遞到秀才麵前。秀才怔怔啜飲,滋味純正,病氣竟也隨著那溫湯絲絲縷縷化開了。
病勢稍退,秀才望著家徒四壁,愁上心頭。他褪下身上唯一還算完好的舊外袍,遞給顧三,滿麵羞慚:“顧三哥,我實在窮途末路,寸步難行。煩你拿這舊衣去換些酒肉,再請幾位村老來。我……想厚著臉皮,向他們借點盤纏上路。”
顧三微微一笑,將那袍子輕輕推回:“這點小事,何須典當衣裳?我來張羅便是。”說罷走到院角,手起刀落,砍下一段枯死的桑樹枝乾。他將那木頭削成幾段,隨意堆在院中石盤上,對著木塊“噗”地噴出一口清水。水霧彌漫間,那枯木段竟滋滋作響,油光迸現,紋理蠕動,瞬間化作幾大塊熱氣騰騰、醬香撲鼻的熟牛肉!
秀才驚得合不攏嘴。顧三又提來幾桶井水,傾入幾隻空酒壇,手指在壇口虛虛一拂。霎時間,濃鬱醉人的酒香彌漫開來,清冽的井水竟成了上好的美酒!
村老們應邀而來,麵對這滿桌憑空而現的珍饈美酒,個個目瞪口呆,繼而大快朵頤,儘興而歸。臨行,竟湊足了五十匹上好的束縑一種細絹)相贈,權作秀才的盤纏。
待眾人散去,院中杯盤狼藉,酒肉馨香猶在。秀才對著顧三,麵紅耳赤,深深一揖到地:“顧三哥……不,仙師!學生有眼無珠,從前隻當您是個尋常村漢,言語間多有不敬,驕矜淺薄,實在慚愧!萬望仙師恕罪!”
顧三扶起他,目光溫和如昔,隻淡淡一笑:“秀才言重了。草木金石,不過天地元氣所化,聚散之間,何足稱奇?倒是你眼中所見枯木朽枝,未必真枯;你心中所困窮途末路,亦未必是絕路。”他指了指石盤上殘留的幾點濕潤油星,“這桑木成筵的戲法,不過是借你一雙焦灼的眼,看破這世間本相——萬物流轉,自有生機。慧眼未開時,枯桑隻是柴薪;心光透亮處,朽木亦能生春。”話音落時,院角那截被砍過的枯桑樹樁,斷口處竟悄然萌出一點鮮嫩的綠芽,在晚風中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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