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仙蹤宦海
滑州節度使賈耽,身披紫袍,手握重兵,卻藏著一顆羨仙慕道的心。書房裡兵書與道經雜陳,案頭朱筆批閱軍報,袖中卻常揣著半卷《黃庭經》。
這日,他命心腹親衛入內。親衛見節度使取出一件簇新的鹿皮衣,針腳細密,柔韌非常,又遞過一封蠟封密信,心下正自納罕。賈耽目光投向窗外莽莽群山:“你穿上此衣,攜此信入山。莫問路徑,隻揀荊棘最深、人跡最絕處去。尋一位張尊師,將此信交予他。無論多遠,務必送達!”親衛雙手接過,隻覺那鹿皮衣沉甸甸,信函更似有千鈞重。
親衛紮緊行囊,一頭紮進莽林。荊棘如鬼爪,撕扯著嶄新的鹿皮衣,留下道道白痕。他咬牙前行,攀絕壁,涉深澗,心中惶惑如野草瘋長:那張尊師是人是仙?節度使為何如此?行約百餘裡,人已筋疲力儘,眼前忽現奇峰,半山腰雲霧繚繞處,竟有一方天然石坪。坪上兩道士正對弈,鬆風過處,衣袂飄飄,恍若畫中之人。
親衛如見救星,踉蹌上前,撲通跪倒:“賈相公使者,奉書拜見張尊師!”其中一位清臒道士抬眼,接過書信拆開,覽畢撫掌大笑,聲震林樾。他隨手折了片闊葉,指尖蘸取石上清露,於葉麵簌簌疾書數行,交還親衛:“煩請回稟賈相公:富貴如浮雲,何苦戀棧不去?不如早歸林泉!”親衛捧著這片濕漉漉的“回信”,目瞪口呆。
賈耽在府中坐立不安。待親衛風塵仆仆歸來,呈上碧綠葉片,他急急展讀,臉上竟無慍色,反浮起一片複雜紅暈,似羞赧,似恍然,又似深深觸動。良久,隻長歎一聲,重賞了親衛,將那片葉子收入錦匣,置於案頭最深處。無人知曉他心中波瀾。
又一日,賈耽屏退左右,獨引一名最精悍的軍卒至後園。園角一口枯井,黑洞洞深不見底。賈耽指井道:“下去。”軍卒毫不遲疑,縛繩而下。井壁濕滑,寒氣刺骨。降至井底,腳下並非淤泥,竟觸到幾卷以油布裹緊之物!提上來解開,赫然是數軸古舊道經,帛書泛黃,字跡卻如雲篆龍章,靈氣逼人。賈耽大喜,如獲至寶,急召十餘名善書小吏入密室謄抄。
墨香盈室,抄錄正酣。忽聽“砰”一聲巨響,密室門被一股無形之力撞開!一灰袍道士如旋風卷入,戟指賈耽,須發皆張:“賈耽!爾竟敢竊取天書!”聲如雷霆,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謄抄小吏們嚇得癱軟在地,筆硯滾落。
賈耽貴為節度,此刻竟慌忙離座,對著那怒目金剛般的道士深深一揖,麵有愧色:“仙師息怒!弟子……弟子實乃仰慕道法,一時情切……”
道士怒氣稍斂,冷哼一聲:“哼!道不可輕傳,法不落凡塵!速速歸還!”袖袍一卷,案上原軸道經如被無形之手托起,倏忽飛入其袖中,密室頓失光華。道士身影亦如煙消散,唯餘滿室驚魂。
經此兩番奇遇,賈耽慕道之心愈熾,卻似被無形絲線牽絆,脫不得這身紫袍。他聽聞鄭州仆射陂東有古浮圖佛塔),甚為靈異,便鄭重寫下牒文,遣使送抵鄭州官府,命擇吉日,於浮圖前設下香案祭品,刺史親臨主祭。
祭日,天朗氣清。刺史率僚屬肅立塔前,依牒文所囑,備清水一大盆置於塔基。香煙繚繞,頌禱聲畢。眾人屏息仰望,靜候神跡。
約莫一炷香光景,盆中清水無風自動,漣漪漸生。水中,竟緩緩映現出一座玲瓏樓閣的倒影!飛簷鬥拱,雕梁畫棟,清晰可見,絕非浮圖本身形貌。更奇的是,樓閣窗扉之內,隱約有一人憑欄遠眺,身形氣度,竟酷似節度使賈耽!水中賈耽之影,眉宇間無半分位極人臣的威儀,唯見一片出塵的淡然與隱隱的向往。
刺史與眾官看得目瞪口呆,幾乎忘卻呼吸。水中景象持續片刻,如煙似霧,終隨漣漪平複而消散。使者星夜回稟,賈耽聞之,獨坐書房,撫摸著案頭錦匣中那片早已乾枯蜷曲的碧葉,望著壁上懸掛的節度使旌節,久久無言。燭火將他身影拉長,投在兵書與道經之間,一半明,一半暗。
錦匣中葉脈枯黃,猶印著清露寫就的勸歸之語。
賈耽一生徘徊於朱門與雲窟之間,窺見仙蹤,卻終難割舍宦海浮沉。那浮圖倒影中的樓閣,是他心之所向的鏡花水月。
最深的羈絆,從不在仙凡路隔,而在人心取舍的方寸之地——貪戀繁華的手,如何捧得住方外的煙霞?
2、兩塵約
西州采訪使韋行式的府邸裡,侄兒韋子威是個異數。弱冠年紀,不喜鞍馬弓刀,偏在書齋裡擺弄些泛黃的道經丹訣,眉宇間凝著與年紀不符的沉靜。他身邊有個步卒丁約,沉默寡言,執役勤勉,子威待他格外親近些。
這日黃昏,丁約忽至書齋,麵色慘淡,聲音乾澀:“公子,小人……要走了。”
子威正臨帖,筆鋒一頓,墨跡暈開:“走?你名在軍籍,豈是說來就來說走便走?”
丁約眼神如古井深潭:“去意已決,不可留了。這兩年承蒙公子照拂,未能忘情,思有一報。”他解下束腰舊帶,小心摸索,竟摳出一粒粟米大小、渾圓烏亮的丹丸,“此藥非能長生,但保公子限內無大恙。”他頓了頓,凝視子威,“公子道心純粹,不欺暗室,終非俗世中人。隻是……尚隔‘兩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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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塵?”子威不解。
“儒者謂之世代更迭,釋家謂之劫數輪回,我輩則喚作‘塵’。”丁約語聲低沉,“公子但能持守此心,亦足遐齡。五十年後,京畿左近,當再相逢,彼時望公子勿驚。”言罷,深深一揖,轉身便走。
子威急追至院中,哪裡還有人影?唯有暮色四合,手中丹丸微涼,帶著丁約身上的汗味與塵土氣。
歲月如河,五十年彈指而過。昔日的翩翩公子韋子威,已成皓首老翁,辭官歸隱京郊。一日午後,坊間忽傳禦街將有叛逆伏誅,萬人空巷。子威本不喜熱鬨,鬼使神差地,竟拄杖隨人流湧向城西刑場。
斷頭台下,人潮如沸,億萬目光熔成滾燙的銅汁,灼燒著那片死亡之地。囚車軋軋駛來,子威被推搡著,身不由己。忽見第三輛囚車中,一披發囚徒驀然抬頭,目光如電,穿過洶湧人潮,直直釘在子威臉上!那囚徒麵容枯槁,卻對他露出一個極熟悉、極平靜的微笑,頷首三次。
子威渾身劇震,手中竹杖“啪”地落地——丁約!竟是丁約!五十年滄桑,他竟在法場赴死?!
寒光一閃,劊子手鬼頭刀高高揚起。就在霜刃劈落的刹那,子威分明看見,那刀鋒之下,斷的竟非脖頸,而是一杆蘸飽朱砂的判官筆!筆杆應聲而斷,朱砂如血淚迸濺!與此同時,丁約的身影似一縷輕煙,自人山人海的縫隙中悄無聲息地滑出,如遊魚逆溯急流,轉瞬已至街角酒肆簷下。
子威不顧老邁,奮力擠出人潮。奔至酒肆,隻見丁約已安然坐定,舊囚衣不知何時換作整潔青衫,正笑吟吟斟滿兩碗濁酒,仿佛五十年前那個黃昏。
“公子彆來無恙?”丁約舉碗,聲調竟帶蜀音。子威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隻顫巍巍接過酒碗。
“某自此雲遊矣。”丁約一飲而儘,目光越過子威蒼蒼白發,投向渺渺天外,“公子道心未改,甚好。然‘兩塵’之隔仍在,尚需光陰磨洗。”他起身,將一件舊青衫脫下置於桌角,權作酒資,朝子威鄭重拱手,“他日有緣,當奉候於昆侖石室。”
言畢,他步下酒肆台階,混入西去的人流。子威目不轉睛,隻見丁約青衫背影在落日熔金中漸行漸遠,不過數步,竟如薄雪入爐,悄然融化在長安城浩蕩的暮色裡,再無痕跡。
子威獨坐酒肆,摩挲著桌上那件尚帶餘溫的青衫。
法場刀光裡遁去的身影,是丁約用五十年光陰為他點化的生死一課:仙凡之隔,不在雲泥路遠,而在心塵未淨。
兩塵之遙,原非關山阻隔,而是以時間熬煮妄念,待爐火純青時,方見昆侖雪峰不過心中一點澄明。
3、懶徒弟的棋局
茅山雲霧深處,黃尊師的草堂前跪著少年瞿道士。竹篾子抽在背上,劈啪作響。少年咬緊牙關,冷汗混著草屑粘在額角。
“入山三年,誦經打坐,心浮氣躁!朽木!”黃尊師聲如寒鐘。這瞿道士是他最不成器的弟子,懶散疏怠,屢教不改。
瞿道士挨完打,踉蹌起身,滿腹委屈無處訴。瞥見草堂東側,荒草掩著一個幽黑洞口,不過八尺高低,蔓草垂掛如蛇信。他心一橫,埋頭鑽了進去——隻想躲開師父冷厲的目光。
洞內腥氣撲鼻,黴腐味濃得化不開。瞿道士深一腳淺一腳,驚起幾隻蝙蝠撲棱棱亂飛。他正後悔,腳下忽地一空!整個人如墜虛空,耳邊風聲呼嘯,不知落了多久,終於“噗”地摔在厚軟的苔蘚上。
眼前豁然開朗。天光不知從何而來,映照著一片巨大石坪。坪上兩位老者對坐,中間一局棋,黑白棋子竟似星辰鑲嵌在玉盤上,熠熠生輝。瞿道士看得癡了,連滾帶爬躲到一塊鐘乳石後。
“咦?有客至?”執白的老者銀須飄飄,目光似笑非笑掃過瞿道士藏身處。另一黑袍老者渾若未聞,隻拈起一粒黑子,“啪”地落下,聲如碎玉。
瞿道士大氣不敢出。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聲清越長笑:“好棋!好棋!隻是腹中雷鳴,老友可有酒食?”銀須老者撫掌,目光又飄向瞿道士藏身的鐘乳石:“小友既來,何不共飲?”
瞿道士隻得硬著頭皮蹭出來,臉漲得通紅。二老並不追問來曆,隻招呼他坐到石桌旁。銀須老者袖中變戲法般取出三隻玉杯、一壺瓊漿、幾碟異果。瞿道士戰戰兢兢接過,隻覺那漿液入喉清冽如泉,果子甘美似蜜,一股暖流瞬間滌儘周身疼痛。
他低頭扒食,不敢抬眼。隱約聽二老口中論及“爛柯山樵夫觀棋”舊事,又聞“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之語,心中越發驚疑。待腹中飽暖,他慌忙起身拜謝,隻想逃離這詭異之地。
“慢著。”銀須老者叫住他,從棋罐中拈起一枚黑玉棋子,塞入瞿道士汗濕的手心,“山野之物,留個念想吧。”
瞿道士攥緊棋子,隻覺溫潤沁骨。再抬頭,石坪、棋局、二老,連同那玉杯果碟,竟如水中倒影般淡去!眼前仍是那個陰濕狹窄的蛇洞,洞口天光刺眼。他跌跌撞撞爬出,渾身沾滿泥汙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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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尊師正率眾弟子焦急搜尋,見他狼狽而出,怒意又起。瞿道士慌忙攤開手掌,掌心那枚棋子烏黑潤澤,隱有光華流轉:“師父……洞裡有人下棋,留我吃了頓飯,還給了這個……”
黃尊師接過棋子細看,入手溫潤沉重,絕非人間凡物,紋路如星軌交錯,心中驚疑不定。他雖道法高深,也疑是山中精怪作祟,隻冷著臉訓斥幾句,將棋子沒收,此事暫壓心底。
轉眼又一年。八月中秋,茅山月色如銀。子夜時分,草堂上空忽生異象!五彩祥雲自四方湧來,彙聚於黃尊師靜室的窗欞之外。雲中仙樂縹緲,清越的誦經聲如天籟降臨。數百弟子齊聚院中,仰望這百年難遇的盛景,無不激動戰栗——祖師苦修數十載,今夜定當飛升!
黃香嫋嫋,燈燭輝煌。黃尊師沐浴更衣,身著嶄新法服,端坐蒲團之上,寶相莊嚴。他閉目凝神,等待接引仙鶴降臨雲台。弟子們屏息跪拜,隻待那霞舉飛升的刹那。
就在這萬籟俱寂、人心懸於一線之際——
“師父!師父!棋!我的棋!”一聲突兀的呼喊撕裂了神聖的寂靜!
眾人驚駭回頭。隻見瞿道士竟從人群裡連滾帶爬衝出來,一把揪住黃尊師的法服下擺,滿臉急切地叫嚷:“您收走的那枚棋子!還我!那是我的!”
滿場嘩然!黃尊師臉色鐵青,氣得胡須亂抖,幾乎咬碎牙關。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時刻,更驚人的一幕發生了:瞿道士身上,毫無征兆地,迸射出萬道柔和卻沛然莫禦的金光!那金光如有實質,瞬間推開圍攏的眾人,將他自己與驚怒交加的黃尊師籠罩其中!
瞿道士似乎渾然不覺,兀自仰頭看著金光彌漫的虛空,臉上竟浮起如釋重負的笑意,喃喃自語:“原來時辰到了……”
金光驟然大盛,刺得人睜不開眼!待光芒收斂,弟子們揉眼再看——蒲團上隻剩目瞪口呆的黃尊師。瞿道士,連同他身上那件沾著泥點的破舊道袍,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唯餘靜室中央,一點微塵在月光下打著旋兒,緩緩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