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寒岩點化記
天台山深處有座翠屏峰,四季雲纏霧繞。盛夏時節,峰頂猶自積著殘雪,當地人喚作寒岩。岩洞深處,不知何時住進個怪人,破衣爛衫,形如野鶴。他自號“寒山子”,蹤跡飄忽,偏愛在鬆皮石壁上刻劃詩句。墨跡混著苔痕,字字如刀鑿斧刻:
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
樵夫獵戶偶見新句,隻覺似通非通,又隱隱戳著心窩。有好事者抄錄下來,竟攢了三百餘首。詩裡儘是山風鬆濤,卻暗藏機鋒,把世間浮華虛榮剝皮剔骨。桐柏名士徐靈府讀罷拍案,親自輯錄成三卷,寒山詩名遂如深澗野蘭,幽香悄然散入人間。然十餘載後,寒岩空寂,再無人見其蹤跡。
鹹通十二年秋,毗陵道觀裡住著個李褐道士。此人性子比三伏天的火石還燥,眼角眉梢都掛著霜,看誰都不入眼。觀門常被拍響,多是落魄人討碗薄粥。李褐嫌汙了清淨地,嗬斥聲能驚飛簷下麻雀。
這日黃昏,一襤褸漢子挨近山門,枯瘦如柴,捧著一隻豁了口的破碗:“道長慈悲,舍口剩飯吧……”話音未落,李褐已如被踩了尾巴的貓,厲聲炸響:“滾開!臭氣熏了道門,汙了祖師!”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那人臉上。乞丐渾身一顫,頭埋得更低,枯葉般瑟縮著退入暮色,唯餘一聲極輕的歎息散在風裡。
不過三五日,道觀前忽聞馬蹄踏碎山石之聲。李褐整衣出迎,隻見六七騎白馬踏霞而來,鞍韉燦然如披金縷。為首者白衣勝雪,麵如冠玉,身後隨從亦皆氣度清華。李褐心頭一凜,這等人物駕臨窮觀,莫不是天賜機緣?他堆起十二分恭敬,長揖到地,將貴客延入靜室奉茶。
白衣人端坐蒲團,目光如古井寒潭,直透李褐心底:“道長,可還識得故人?”李褐抬眼細辨,手中茶盞猛地一晃,滾水燙了手也渾然不覺——眼前這神仙般人物,赫然是前日被他叱罵驅趕的乞丐!冷汗瞬間濕透道袍,他喉頭滾動,羞慚堵得半個字也吐不出。
“修道之人,門戶尚未摸著,倒先學得一身淩人傲氣。”白衣人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刺骨,“如此心性,大道何望?”他略一停頓,寒潭似的目光鎖住李褐,“汝可知寒山子?”
李褐如蒙大赦,急道:“知道!讀過他的詩!”
“他詩中譏諷時流、警醒世人,鋒芒畢露,卻非為淩人。”白衣人緩緩道,“其心常在雲端俯瞰人間,悲憫眾生蒙昧,猶如慈父見頑兒嬉鬨於懸崖之畔,不得不厲聲嗬止。那嗬斥裡是血,是淚,是大不忍之心!何曾似汝這般,恃一點微末道行,便生睥睨凡俗之妄念?”句句如重錘,砸得李褐麵如土色。
“今日之言,汝當好生咀嚼。”白衣人起身,袍袖拂過案幾,竟不留半點塵埃。李褐慌忙追出山門,隻見白馬長嘶,蹄下忽生雲氣。白衣人一行踏雲而起,衣袂飄飄,直向翠屏峰寒岩方向飛去,頃刻間化作幾點白影,融入蒼茫暮靄。
李褐僵立山門,如遭雷殛。晚風卷起道袍下擺,獵獵作響,似也在嘲笑他的淺薄。他想起自己斥責乞丐時扭曲的臉,想起案頭翻爛的《寒山詩集》,想起詩中那句“我見百十狗,個個毛鬇鬡”的辛辣悲憫。原來那寒岩野人刻在石頭上的每道劃痕,都是蘸著血淚的棒喝;自己日日誦經打坐,卻連門檻邊一隻破碗都容不下!
暮色四合,寒岩方向升起幾顆寒星。李褐緩緩除去頭上道冠,褪下外袍,赤足踏入冰涼秋露中。他要一步一步,重走寒山子踏過的荊棘小徑,去尋那岩縫間殘留的刻痕——那才是通往真道的斑駁路標。
道觀簷角的銅鈴在風中輕響。李褐終於徹悟:寒山子刻在石上的詩,並非要人遁入深山,而是劈向心頭荊棘的利斧。真正的道場不在名山洞府,而在市井巷陌;仙緣亦非飄渺雲煙,它就伏在施予乞丐的半碗殘粥裡,藏在每一次壓下喉頭惡語的隱忍中。修道者眼若隻盯著九霄雲路,便永遠看不見腳下塵埃裡,那粒被自己踩進泥中的——本真道種。
2、石鼎驚雷
衡嶽湘水間,九十年來飄著個怪老頭。破衣爛衫,白發糾結如枯藤,黑麵皺似老樹皮,脖頸瘦長,喉結突兀如頑石滾動在皮囊下。他自稱軒轅彌明,能縛虎豹、鎖蛟龍,卻常宿於破廟寒窯。進士劉師服在湘南偶遇過他,隻覺此人似山精化形,不敢深交。
元和七年臘月初四,寒月如鉤。劉師服自衡山返京,夜宿荒村野店,竟在簷下撞見彌明蜷縮避寒。念及舊識,劉師服邀他入室同宿。室內爐火正旺,校書郎侯喜新得詩名,正高談闊論,唾沫橫飛。彌明佝僂著擠坐角落,喉間偶爾發出含混的荊楚土音,如含石子。侯喜乜斜一眼,鼻中輕哼,隻當是塊礙眼的破布。
爐上燉著一隻斑駁古鼎,湯沸咕嘟。侯喜興致愈高,拍著大腿論詩。彌明忽地挺身,破袖一甩,枯指直戳鼎腹:“你既稱詩家,可敢以此物為題,與老朽聯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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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師傅素知彌明神異,卻不知其能文,聞言大喜,抓筆便寫:“巧匠琢山骨,刳中事煎烹。”侯喜嗤笑接過:“外苞乾蘚色,中有暗龍驚。”筆鋒張揚,儘顯得意。
筆遞彌明。老人喉結滾動,枯唇微啟,聲如裂帛:“龍頭縮菌蠢,豕腹漲彭亨。”十字如驚雷炸響!那鼎腹斑駁苔痕似驟然扭動,化作虯結龍鱗;圓鼓鼎身竟真如飽脹豬腹般在火光中鼓脹!侯喜手中筆“啪嗒”墜地,劉師傅亦瞠目結舌。
侯喜麵皮紫漲,強自鎮定奪回紙筆,續道:“形模婦女笑,度量兒童輕。”暗諷彌明醜陋如婦孺戲作。彌明渾濁老眼精光暴漲,枯指淩空一點:“忽爾咽不鳴,清寒透旖旎。”爐火猛地一暗,寒氣自鼎中彌散,眾人汗毛倒豎。侯喜冷汗涔涔,再續:“當喉停雅奏,出手縛長鯨。”筆力虛浮,已是強弩之末。
“豈比俎豆古,不為手所撜。”彌明聲若洪鐘,古鼎竟在案上“嗡”然一震!餘下聯句如疾風驟雨,彌明喉間每迸一字,鼎身鏽跡便剝落一分,露出內裡幽邃如星空的金屬光澤。待至“謬當鼎鼐間,妄使水火爭”一句落定,鼎腹深處竟隱隱傳來龍吟濤聲!侯喜早已麵無人色,最後幾字抖如蚯蚓爬行,勉強收束。
“夠了!”彌明一聲斷喝,如冰水澆頭,“這等匠氣堆砌,也配稱詩?老夫不過就爾等淺薄之學勉強應對罷了。”他目光掃過二人煞白的臉,“我腹中所藏,豈是爾等凡耳能聞?豈獨詩文一道!”言罷閉目倚牆,再不言語。
二人駭極,撲通跪倒:“萬望仙長恕罪!隻求一事……仙長方言‘不解人間書’,敢問所解何書?”
死寂。唯聞彌明鼾聲驟起,如沉雷滾過破屋,震得窗紙簌簌。二人僵跪在地,冷汗浸透重衫,連呼吸都屏住。更鼓聲遙遙傳來,二人困倦交加,不覺伏地昏睡。
天光刺眼時驚醒,牆角已空!唯餘一領破舊葛衣委頓於地。問及僮仆,僮仆惶惑道:“天蒙蒙亮時,老丈出門小解……再未歸來。”
二人失魂落魄,攜那聯句詩稿奔謁韓愈。韓昌黎燈下細讀,須眉震動:“字字如鼎鑿斧刻,氣韻直追洪荒!聞衡湘有異人軒轅彌明,莫非……”遂親為詩稿作序,石鼎聯句遂傳天下。
野店那夜之後,侯喜辭官入山,劉師服再不過問詩壇虛名。有人曾在終南雪徑,見一行足跡深嵌冰層,非篆非隸,似龍蛇盤踞,直指雲深不知處。爐邊那場石鼎驚雷終成絕響,卻劈開了人間一道縫隙——原來真正的道法文章,不在廟堂筆墨,而在山野狂叟的喉間雷鳴裡;那斑駁石鼎上每一道裂痕,都是天地撰寫的無字真經。世人窮究竹帛,皓首尋章,殊不知最高妙的文章,早已被那不解人間書的野老,刻進了風雪呼嘯的千山脊骨。
3、溪畔三字痕
蔡少霞半生漂泊,如江上浮萍。陳留世家子弟,明經及第後輾轉多地,官袍換了幾身,心上塵埃卻越積越厚。直至泗水小縣,見縣東二十裡外龜山蒙山相抱,雲氣蒸騰,方覺魂魄落地。他傾儘薄俸,買山築廬,從此隻與鬆風澗水為伴。人間累贅,至此儘斷。
一日,少霞沿山溪徐行。水聲清越,濾儘胸中殘渣。忽見一株千年古榕,虯根盤石,濃蔭如墨染碧空。他倚樹根小憩,眼皮漸沉,竟墜入一個異夢。
夢中有人輕拍他肩。睜眼,見一褐衣人,頭戴古樸鹿角皮幘,目光澄澈如深潭。“隨我來。”那人聲音有金石之韻。少霞身不由己隨行,周遭景物如霧裡觀花,倏忽間已立身於一座奇異城郭之下。
碧空如洗,浩渺無極;一輪瑞日懸空,光華溫潤卻不刺目。城中屋舍潔淨如洗,奇花怪草搖曳生姿,空氣裡浮動著難以言喻的澄澈氣息。少霞舉步惶惑,鹿幘人引他穿過重重門廊,庭院深深不知幾許。忽見高台之上,一位玉人憑欄獨立,周身清光流轉,不似凡塵中人。少霞慌忙伏地叩拜。
“念汝心誠,今有一事相托。”玉人之聲似自雲端飄落。
少霞茫然,又被鹿幘人引至東廊。廊下靜臥一巨碑,色如玄玉,溫潤生光,碑麵卻空空如也。
“召君為此碑題銘,乃曠世機緣。”鹿幘人肅然道。
少霞惶恐:“在下才疏學淺,豈敢……”
話音未落,一支青玉筆已遞至手中。筆管微涼,內蘊溫潤生機。少霞指尖觸到筆杆的刹那,一股磅礴清流自九天傾瀉而下,直貫靈台!無數玄奧文字如星河旋轉,在神思中奔湧、沉澱、凝聚。他身不由己,趨步碑前,手腕懸空,筆鋒未落,心中那篇《新宮銘》已如明月映水,纖毫畢現。
“良為西掖之巨觀,實則紫元之秘府……”筆鋒落處,青芒流轉,字字入石三分卻又輕盈欲飛。他忘卻了自身,心神完全融入這神啟般的書寫,如同山溪奔流入海,無滯無礙。寫到“爰有蒼龍溪”一句時,筆意酣暢淋漓,心神俱醉。
最後一字方成,青玉筆忽地脫手,“當啷”墜地!少霞渾身劇震,仿佛魂魄被硬生生從九霄拽回。眼前瑞日城郭、玉人鹿幘,連同那玄玉巨碑,瞬間碎裂如鏡花水影,四下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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