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千裡外洛陽淨土寺的古柏下,遊方僧竺法行正對耆域尊者行大禮。這位從天竺來的聖僧,早間還在長安寺吃胡麻餅,午時竟現身流沙的石人前。竺法行叩首至額間見血:求尊者開示無上密法。耆域踏著斑駁樹影升高座,聲如羯鼓:守口如瓶,攝意如城。竺法行怔住:寺中八歲沙彌也...尊者忽然笑指柏樹虯枝:八歲能誦,百歲難行。你看這樹——風過處新葉紛落,種子說了一千年,終要自己破土。
兩樁公案後來在《酉陽雜俎》裡相遇。長安茶肆的說書人總愛比較兩位高僧:道欽像山間清泉,耆域如雲中閃電。可有次節度使家的女公子追問:究竟誰得了真道?說書人敲響醒木:姑娘昨日繡的並蒂蓮,是針線功夫還是心意功夫?
那年冬雪封山前,有個獵戶背著老母上山求醫。道欽親自煎藥時,獵戶惴惴不安:大師的諸惡莫作,俺去年還獵了懷胎母鹿...禪師添了把柴火:所以今日背母求醫。待老婦能下地行走,獵戶發現禪師正在補綴破衲衣——用的正是他供奉的鹿皮。
許多年後,劉晏在獄中寫下善惡六字重千鈞。獄卒發現他總望著窗台:那裡有株野草從磚縫探出,晨昏結露時,每滴都映著整片天空。
世間至理不在玄機深奧,而在日用平常處見真章。當道欽重複童蒙皆知的老話時,叩問的不是聰慧而是篤行;當耆域拒絕炫奇示異時,守護的正是修行最樸素的根基——人皆敬仰得道者,殊不知躬身實踐處,自有靈山映現。
6、辛七師
陝州人都記得,辛家那孩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一樣的。
當鄰家孩童舉著竹馬追逐紅蜻蜓時,這孩子總坐在槐蔭下,盯著地上斑駁的光影出神。螞蟻搬食過他的草鞋,他小心蜷起腳趾;蝴蝶停駐肩頭,他便屏息化成石像。辛太守撫著官袍歎氣:“我兒莫非是前世的禪師?”唯有母親懂他——每夜吹熄燈燭後,孩子會對著窗外星空合十,那姿態像極了大慈恩寺的壁畫尊者。
十歲生辰那日,管家尋遍府邸,最後在書房角落尋見他。童子正對卷梵文微笑,音韻如溪水自然淌出:“迦陵頻伽…”管家驚得摔了果盤——小公子從未習佛經,竟識得天竺字!此後十年,他總在黃昏走向城南瓦窯群。七座穹窿土窯像巨獸匍匐在暮色裡,窯工常見少年立在窯火投出的光暈中,衣袂翻飛如將融的雪。
轉折發生在辛太守病歿的寒食節。披麻戴孝的少年突然衝出靈堂,像隻白鶴撲向城南。當家仆追至瓦窯場,最奇的景象出現了:首座窯洞裡有團暖金光暈,七少爺端坐其中,麵容是窯火也燒不出的澄淨;待奔至第二窯,竟見同樣身影同樣光暈;七座窯洞座座如是,七道身影同時睜眼微笑。老窯工顫巍巍跪下:“辛七師!”——這聲呼喚從此成了他的名號。
後來陝州遭了馬匪。當狼煙卷過瓦窯場,匪首獰笑著踹開首座窯門:“聽說你會分身術?”卻見辛七師正在揉捏陶土,掌間緩緩顯出觀世音寶相。匪徒舉刀欲劈,忽見七座窯門同時洞開,七簇金光彙成蓮台。待官兵趕到時,匪群竟皆棄械匍匐,匪首反複磕頭:“再不敢了…”
更奇的是那年大旱。老農跪求辛七師,他隻是指向瓦窯:“明日辰時,各自帶水罐來。”當七百鄉民聚在窯場,但見七座煙囪升起七色煙柱,在空中織成華蓋。甘霖落下時,人們發現每滴雨都帶著陶土清香。有孩童接住雨珠驚呼:“娘!雨裡有小小彩虹!”
某年冬深,遊方僧質疑分身玄奇。辛七師攜其踏雪而行,每過一窯便留個雪腳印。待走完七窯,雪地上蓮花印宛然成陣。僧人大悟:“原來自性如月,千江皆影!”辛七師卻掰開手中凍饃:“不如先暖饑腸。”那饃竟化作七份,熱氣騰騰如初出蒸籠。
世間神奇不在幻化萬千,而在當下一念的圓滿。當辛七師端坐七座瓦窯時,示現的並非神通遊戲,而是本心如明月——雖化身千萬,清輝始終如一。
7、嘉州僧
利州廣福禪院本是戎帥張處釗所建,為求個功德圓滿,特請嘉州高僧靈貴前來住持。這靈貴禪師有個癡處——終日沉迷燒煉之術。僧眾晨鐘暮鼓做功課,他卻閉門守著一排丹爐,青煙嫋嫋間總飄著句偈子:濁水養明月,火中開白蓮。
那年暑氣最盛時,禪師忽然命沙彌抬來十數隻淨桶。但見他將僧眾小便傾入巨鑊,添進朱砂、曾青諸藥,灶下燃起鬆柴猛火。不過半日,穢氣混著藥味彌漫禪院,過路香客皆掩鼻疾走。首座僧忍無可忍,闖進丹房勸諫:師尊如此,恐汙佛門清淨!靈貴正攪動鑊中濁液,頭也不抬:你道佛前八功德水從何而來?
旬日後,禪師忽召全寺僧眾至法堂,將賬簿錢糧儘數交割。首座見他打包行囊,驚問何故。靈貴撫著丹爐歎息:老衲欲往峨眉尋藥,歸期未定。當夜卻仍如常跏趺坐在禪床,待晨鐘敲響時,僧眾發現他氣息早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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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著禪院古例,圓寂僧人要備五十束柴薪,眾僧各擎一支送至郊外,壘作柴棚焚化。那日火光初起,忽聞柴棚劈啪爆響——本該往生的老僧竟掀開往生被,盤腿坐在烈焰中抹汗:且住!老衲還欠米鋪兩貫錢,忘寫進遺冊了。執火把的維那驚跌在地,但見靈貴踏著火炭躍下,僧衣竟片塵不染。
回禪院途中,首座忍不住扯他衣袖:師父既證虹身,何苦裝死嚇人?老僧從袖中抖出個陶瓶,夕照裡滿瓶晶霜熠熠生輝:三月前你說穢氣汙佛,今且看——指尖輕彈,晶霜落處枯蘭抽芽,此物名秋石,能活人命。可知佛法不在避穢求淨,而在點濁成清?
翌日,他當真辭行。僧眾送彆時,見丹房梁柱間懸著數十冰棱狀的結晶,恍若琉璃世界。三年後利州大疫,醫者發現廣福禪院井水竟能愈病——原來老僧臨行前,早將所煉秋石儘數化入井中。
世間清淨不在遠離塵垢,而在烈火中提純本心。當靈貴禪師將穢物煉作晶霜時,完成的不僅是丹術,更是對修行真諦的印證——真正的蓮花,從來都開在淤泥深處。
8、金剛仙
唐開成年間,清遠峽山寺來了個西域僧人。當地樵夫總在晨霧裡看見他立在崖邊,錫杖輕搖便招來山嵐,彈舌念咒能令枯木生芽。最奇的是他腰間總掛著串骷髏鈴,據說夜裡路過潭水,鈴鐺自響時必有蛟龍探頭應和。
這年秋深,寺裡雇了木匠李樸造船。壯漢掄起斧頭砍向百年楠木時,忽見樹紋裡滲出血色汁液。他心驚退步,竟發現崖壁磐石有個怪穴:穴口密布銀絲網,網心蹲著車輪大的蜘蛛,八隻腳爪張開如蒲扇,正將啃碎的山花堵住洞口。忽聞林濤翻湧,兩條巨蟒擰成青黑麻花從深澗躍出,鱗片刮過岩石的聲音像百把鐵鍬摩擦。
李樸縮在樹杈間,看見蟒蛇首尾相銜圈住蛛穴。西首蟒突然吸氣,穴口花障如被狂風卷走;東首蟒隨即張開血口,毒牙滴落的黏液腐蝕得石頭滋滋作響。正當蛇信要卷住蜘蛛時,那蜘蛛猛然躍出,前足直插蛇目,後腹噴出丹紅色毒火,精準射入蟒喉深處。兩條巨蟒在火光中瘋狂翻滾,震得整座山都在顫抖。
三日後,金剛仙持錫杖來到現場。腐臭的蛇屍已生滿蛆蟲,蛛穴卻傳來金石相擊之聲。老僧以杖叩地:道友既除毒害,何不現身?但見銀光閃動,蜘蛛竟縮成拳頭大小,捧著一顆赤珠獻至僧前。此時骷髏鈴無風自鳴,珠內浮現蜘蛛百年修煉的景象——原是在佛前聽經的靈物,為鎮守山中毒蟒才化作凶相。
善哉!金剛仙將赤珠嵌入錫杖,你以殺止殺,當有飛升之期。蜘蛛聞聲人立而起,對空吐出千縷銀絲。月光穿過蛛網時,竟幻出七重寶塔虛影。此時寺鐘自鳴,西方現出紫色祥雲。
次年端陽,峽江蛟龍作怪。金剛仙立於潮頭,錫杖赤珠大放光明。蜘蛛從崖穴淩空躍下,迎風化作丈六金身,八足如金剛杵鎮住浪濤。待惡蛟伏誅,江心升起彩虹橋,蜘蛛隨梵音步步登天,褪去的軀殼變成瑪瑙般的卵石,至今還在峽山溪澗裡泛著微光。
世間善惡不在表相,而在起心動念處。毒蛛能以殺業成就功德,正如菩薩現忿怒相時,雷霆手段背後依然是慈悲心腸。
9、鴟鳩和尚
鄧州城外有座荒寺,簷角風鈴早已鏽成啞鐵。過路人都繞著走——不是怕鬼狐,是嫌住持老僧的怪癖。這和尚每日雷打不動燉一鍋鴟鳩,山門前總飄著禽鳥的焦香。獵戶罵他破戒,香客說他癲狂,老僧隻管蹲在門檻上撕扯鳥肉,油順著花白胡須滴進破衲衣。
某日大雪封山,餓得發昏的貧士推開了寺門。鍋裡正燉著兩隻斑鳩,老僧竟扯下肥嫩的鳥腿遞過來。貧士攥著滾燙的肉腿,忽見佛像眼角似有淚痕。待硬吞下肚,卻見老僧踱到古井邊,掬水漱口三回。更駭人的事發生了:兩隻完好的斑鳩竟從老僧口中飛出!一隻撲棱棱落在經幡上,另一隻拖著殘腿在雪地劃出血痕。
貧士忽覺喉頭翻湧,方才吞下的鳥肉化作活物在胸腔撲騰。他趴向雪地嘔吐,那對鳥腿落地即成雙鳩,雖趔趄卻掙紮著走向同伴。三隻殘鳩相互依偎,竟在佛前聚成個殘缺的圓。
老僧此時褪下袈裟覆住傷鳩,說出十年來的第一句人話:昔年洪水漫寺,老衲曾見幼鳩以殘軀渡蟻。他指向殿梁——那裡懸著當年被救的蟻群結成的菩提子串珠,今日諸位可看清了?原來他每日吞食傷禽,是以肉身溫養其魂,待七七四十九日後,便能助其重塑法身往生。
自那日起,荒寺灶台再無煙火。每逢暮色四合,可見老僧以指血描摹往生咒,當年吐出的三隻斑鳩常立肩頭輕啄其耳。某年冬至,眾僧驚見殿中升起七彩光輪,光中現出完整鳩群,振翅時灑落梵音如雨。
世間慈悲不在形跡表相,而在暗夜擎燈的苦心。當眾人非議老僧吞食鴟鳩時,唯有雪地裡的殘羽知道——有些渡化,注定要以驚世駭俗的方式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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