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料峭的春寒尚未散儘,夏二爺那輛吱呀作響的驢車便碾碎了村口的晨霧,從盤山縣城回來了。
車轍深深,滿載著塵土與一種難以言喻的、來自城郭深處的滯重氣息。二爺佝僂著腰,卸下兩筐新綠乍現的蒜苗印子,細長的嫩葉沾著露水,在微光裡顫巍巍地搖晃。
夏二爺拍了拍籮筐邊沿的泥漬,聲音不高,卻沉沉地砸在夏三爺心上:“城裡鋪子缺個實心眼兒的。”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脆響,驚飛了磨盤上啄食穀粒的麻雀。是夏三爺手裡的鋤頭鐵磕在了冰冷的石磨上,力道狠得像是要敲碎什麼。
德麟的目光被那猝然騰起的煙灰攫住,灰白色的粉末打著旋兒,竟有幾星落在母親鬢角,瞬間便染上了幾絲刺目的白。
夏張氏一直低垂著頭,此刻更是將臉深深埋下去,蹲下身去扶那筐被二爺卸車時帶倒的蒜苗印子。
她的手指用力得指節泛白,深深摳進筐底潮濕的泥土裡,仿佛想從中抓住什麼依靠。那些剛抽出嫩穗的蒜苗莖葉,在她無意識的揉捏下,發出細微的斷裂聲,青澀的汁液沾染了她的掌心,留下幾道狼狽的痕跡。
德麟心口像被那斷裂的聲響擰了一下,他張了張嘴,喉嚨卻緊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這次來就是要帶德麟回去……”夏二爺悶悶地說。
三爺想起德勝下葬的那天,夏二爺跪在自己麵前聲淚俱下。他看著德麟茫然失措的眼神,心揪成一團,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夏二爺粗糙的大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他單薄的胳膊。
德麟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拽上了驢車。
驢鈴鐺在空曠的村道上單調地響著,叮當,叮當,一聲聲敲在耳膜上,碾過心頭。行過村口,德麟忍不住拚命回頭。
透過車尾揚起的薄塵,他看見母親依然蜷縮在冰冷的磨盤旁,雙手死死捂著臉,瘦小的身子縮成一團濃重的黑影,像一塊被遺棄在荒涼石灘上的焦炭。
而夏三爺,不知何時已跑到村口那株虯枝盤結的老樹下,袖著雙手,倚著粗糙的樹皮,站成了另一棵樹。
遠遠地,德麟凝望著他們的身影,被暮霧一點點吞噬、最終縮成兩個模糊的黑點。
驢車吱呀搖晃,碾過漫長的土路,將夏家村拋在身後。
抵達盤山縣城時,已是薄暮時分。
夏二爺的鋪子臨著一條不甚熱鬨的小街,門臉窄小黯淡。前麵是店麵,後頭連著一方小小的院落,一道低矮的院門通向幽深的後巷。這院子狹長逼仄,儘頭便是那散發著泥土與植物根莖氣息的地窖入口,那是夏家賴以活命的蒜苗印子的生息之地。
德麟第一次踏進鋪子,迎麵便是櫃台後二大娘那張毫無暖意的臉。
二爺媳婦坐在高腳凳上,身形瘦削得如同冬日的枯枝,眼睛從厚厚的賬簿上方抬起來,冷冷掃過德麟。那目光像冰淩劃過皮膚,隨即又漠然地垂落下去,仿佛他隻是牆角新添的一件礙事家什。
鋪子裡光線昏暗,空氣凝滯,彌漫著一股陳舊木頭、乾癟蒜皮和難以言說的壓抑混合的味道,靜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
德麟怯生生地穿過堂屋,立在院子裡,腳底踩著冰冷的青磚,手足無措。
堂屋門檻上坐著的夏二爺佝僂著背,煙鍋裡的火早已熄滅,眼神卻空洞地投向院牆外那片狹窄的天空,暮色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溝壑,凝固成一尊石像。
“德麟啊,”不知過了多久,二爺的聲音才響起來,沙啞得如同粗糲的砂紙刮過喉嚨,“打今兒起,你就是我兒子了。”
他頓了頓,那空洞的眼神終於轉向德麟,裡麵沒有慈愛,隻有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交付,“往後家裡的活兒,就靠你了。”
德麟沉默著點了點頭。那沉甸甸的“兒子”二字,像兩塊青磚壓在他瘦小的肩膀上。
從那一刻起,天不亮他便被拽進那陰冷潮濕、黴味刺鼻的地窖。在二爺沉默的注視下,他學著用稚嫩的肩膀挑起沉重的泔水桶,學著將冰冷的井水均勻灑在蒜壟間。窖頂縫隙透下的微光裡,飛塵和糞土的微粒狂舞,熏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過幾天,德麟小小的手上便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結成硬繭,指甲縫裡嵌滿了洗不淨的黑泥。
夜晚,德麟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薄硬的棉被抵禦不住四壁滲出的寒意。窗外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的破洞,在地上投下慘白的光斑,像母親鬢角新添的白霜。他死死咬住被角,鹹澀的淚水無聲地洇濕了枕頭下墊著的粗布,無聲地呼喚著爹娘,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沒。
在這個陰鬱陌生的屋簷下,德麟像一株誤入石縫的小草,屏著呼吸,努力紮根,學著看二大爺陰晴不定的臉色,避開二大娘刀子似的冷眼,將每一件分派下來的活計做到無可挑剔。
他明白,那個炊煙嫋嫋、磨盤吱呀的家,連同母親溫暖的懷抱,都已被命運的鞭子狠狠抽遠,縮成了心尖上一個不敢觸碰的痛點。前路漫長如這縣城幽深的街巷,而他隻能背負著這“兒子”的重擔,在未知的黑暗裡,一步一步地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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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單調的勞作中滑過,轉眼夏至。天像是被捅漏了,綿綿的雨絲織成無邊無際的灰幕,籠罩著盤山縣城。簷下的水珠兒成串滴落,敲打在鋪門前的青石台階上,聲聲入耳,又寂寥得心慌。
地窖裡剛起出的蒜苗印子,水靈靈的,被德麟小心地攤在堂屋的青磚地上晾著,葉尖滴落的水珠在磚麵上洇開一圈圈深色的濕痕,慢慢擴大、連接,像一張無聲哭泣的臉。
德麟守著這些水痕發呆,偶爾抬頭看一眼牆上那架老舊的座鐘。銅鐘擺有氣無力地晃著,終於慢吞吞地敲響了戊時的梆子——兩慢一快,沉沉的餘音還在潮濕的空氣裡震顫。
後院胡同深處猝然傳來“嘩啦”一聲脆響,是瓦片碎裂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短促壓抑的悶哼。
德麟渾身一激靈,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站起,手邊的油燈被他慌亂地抓起,昏黃的光暈在牆壁上劇烈搖晃。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穩住心神,提著燈,躡手躡腳推開通往胡同的小門。